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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樹梧桐昭昭,落下碎華作瀲灩。
允伯跪在陰與陽的交界,聞言倏地一怔,只剎那,又傾身伏跪在地,神情如常道:「回大王的話,此事旁人多有謬論,實則別無隱情,只不過是老奴少時逞強鬥勇,不小心傷了根本,自那之後再不能人道。既不能承襲魯公之位,老奴心想,不若追隨大王回鎬京,或許另有天地,也未可知。」
「逞強鬥勇?」周王淡淡垂眸,「魯國境內還有人敢與你動手?」
跪地之人又是一僵,許久,緊蹙起眉心,無奈閉了閉雙眼,啞聲道:「大王英明,老奴出事之地並非魯國。如大王所知,老奴幼時好遊山玩水,是以時常在齊魯之地遊玩,那時……是巧遇山匪。」
周王駐足習習涼風裡,好似漫不經心撩起眼皮,瞟了一眼晴光不入的九曲迴廊下,又側過身,舉目遠眺滿池碧葉紅菡萏,許久,仿似自言自語般,低語喃喃道:「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
不看允伯的神情,他又若無其事坐回到原處,繼續摩挲著手裡的桃木簪,沉聲道:「方才允伯說,隔間之事自始至終只你一人知曉,言下之意,屋中物事皆是你一人置備,與旁人無尤?」
「是!」允伯垂下頭,應得乾淨利落。
周王頷:「既如此,敢問允伯,房中這些物件從何而來?如此歸置又是何意?壬子年孟夏趙氏,乙卯年立秋齊氏……允伯是宮裡的老人,若說不知這些年份與名字之意,未免說不過去。」
蟬鳴戛然而止,婆娑落影里,跪地之人倏地閉上雙眼。
某個瞬間,姒雲恍惚天地間靜了一瞬。濃重的哀意不期而至,罩籠他周身,湧上眼角眉梢,無形無影,卻又無處不在。
「老奴好鳧水。」
不知過了多久,允伯再開口時,聲音裡帶著不明緣由的啞,好似肩上被負上了千斤重擔,從來直挺如松的脊骨倏忽前傾,雙肩頹然下壓。
「歷年暮春至初秋時節,老奴時不時便會下蓮池游水。如大王所知,宮中兩個蓮池底下相通,老奴嫌西宮的蓮池太小,常經由池底在兩個蓮池間來回。這些物件,」允伯眸光微頓,輕咽下一口唾沫,而後才道道,「都是老奴從池底撿到,再帶回此處。」
「原是如此。」周王搭在椅子上的手陡然用力,目光卻落在虛空,仿似已神遊方外。
「既如此,你怎知這些物件分別屬於何人?」
他舉起手上的桃木簪,凝望片刻,不緊不慢道:「譬如這支木簪,昔年宮裡的女御人人都有,失足落水之人亦不止趙氏一人,你何以斷定這是她的簪子?還是說……」
手裡的桃木簪倏地一折,他直起身,目色凜然:「她落水時,你就在近旁?她掙扎時,你視若無睹?只等她沒了聲息,再眼睜睜看她沉入池底,而後再取走桃木簪?」
「我!」允伯陡然抬眸,駁斥的話已到嘴邊,撞見周王眼底寒意與憤怒,好似被人扼住了喉嚨般,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蒼白的頰邊因缺氧泛起不正常的緋紅,囁嚅半晌,竟發不出一個音來。
那是周王的生身母親,再多憤怒與衝動皆情有可原。今日容他在此辯駁與解釋,怕已是看在仙去的魯懿公面上。
「如果人並非你所害,又為何要取走她們的隨身之物?哪怕你有收集逝者遺物之怪癖,」周王靠向座椅靠背,斂目睨看老態盡顯之人,淡淡道,「西宮開闊,空餘的房間也很多,為何要將遺物置納在祠堂里,諸位先人的牌位後頭?此間祠堂,往來最多之人便是太姜……」
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周王眸光忽閃,沉聲道:「你讓太姜叩拜亡者之物,是想讓她向逝者贖罪,還是……」
「不是!」允伯脫口而出。
他下意識望向迴廊方向,又在看清廊下身影的瞬間陡然收回目光,噙著滿眼惱怒與驚惶,抬眸看向樹下之人。
「大王,此事與太姜無關,自始至終都是老奴一人的主意。」
周王目光一頓,劍眉挑起,慢悠悠道:「你是說,行謀害之事,構陷出逃之名,皆是你一人所為?」
「大王,英明。」
他跪坐之地汗流成溪,敦實的泥地里多出兩道清晰的手印,不知用了多大力氣。
暗影里的人輕閉上雙眼,應答的同時,倏地引頸朝向光影灑落處。
初夏的陽光太過刺目,允伯本就蒼白的面容更顯死氣沉沉,仿似剎那間已與行屍走肉無異。
周王不以為意,端詳片刻,一手輕叩扶手,一手攥著桃木簪,若有所思道:「昔日的公子允光風霽月,何以跟小小女御過不去?她們礙了你什麼路?」
婆娑樹影里,雙目緊閉的公子允陡然睜眼。
幾步之遙接天蓮葉迎風舒展,仿若舊日故人來訪,喃喃追問昔年事。
她們礙了你什麼路?曾幾何時,他也曾如此問過那人。
「回大王的話,」只瞬息,眼裡潮湧悉數掩下,他再次伏跪在地,沉聲道,「因傷了根本不能人道,奴才對世間女子既愛又恨。每年夏至,十里蓮池無邊風月,宮中貴人總是流連池畔,從早到晚歡歌笑語不斷,絲毫不顧及旁人。是以,奴才想了個法子,讓她們再不敢靠近蓮池……」
四下倏忽悄然。
分明晴空萬里無遮無擋,姒雲卻錯覺不知從何處飄來的雲擋住晴空,遮住眼帘,幾步之遙的世界變得模糊而遙遠,再辨不出原本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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