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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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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好相信是这样。可是人真的会变的。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他是你的同学,你们曾经一块儿干过。那一次他陷得够深了,跟橡树路彻底闹翻了,这才迁居北方那个城市。他成了商界大人物之后虽然十分低调,可惜整天忙碌的仍然是巨额财富的积累。他没有做出任何让我们吃惊的事情。”

“那还不到时候。我听他说过一些资助计划,在贫困地区建校、给收容所巨额捐助……还有其他想法。他不会让我们失望的,你再给他一些时间。”

我想起了那次找他扑空的事“我们杂志社电话和书面联系他已经几次了,其实我们需要的对他来说不过是很少的一笔钱。我觉得他与许多商界人士没什么两样,很吝啬的。”

吕擎摇头“不,我忘了告诉你,后来他给我来过电话——他早就仔细研究过你们的杂志了,这才决定不做捐助。”

“为什么?没有意义吗?”

“他没有细说,他只是告诉我——‘对不起,钱我有,但我有更伟大的使用’。”

一句大言,一句空洞的搪塞。我厌烦这样的回答。这时候我又想起了阿蕴庄里那些收藏的艺术品,不知怎么,一股愤愤不平之气涌上来,我随口揶揄道“他应该投资阿蕴庄,成为那里的一个大股东;他应该学一下那个神秘人物穆老板——他们才是同一个阶层的。警惕和恐惧金钱的腐蚀?一个亿万富翁?我怎么听了后背一阵阵凉呢?”

吕擎半晌未吭。他看着窗外的帐篷,嗓子突然有点儿嘶哑“也许是我们对这一类人物——我是指对这个阶层的过敏症,也许是并无多余的担心。可我惟独对林蕖有信心也有把握……那是怎样培育起来的一种信心哪!老宁,你可能到最后也不会明白……我和他平时联系并不多,有时半年过去了还没有通上一次电话。可我们是心心相印、心照不宣的。相信吧——就像相信我一样相信我的这个朋友,千万不要往坏处想他……”

我不再说什么。因为我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冲动,那是一种毫无来由的愤慨和焦虑。但我内心里对目前的林蕖仍旧没有信任。我更信赖自己的直觉。

在桅灯柔和的光线下,我的思绪飘向很远很远。我在想一个人大山里的日子,想父亲晦涩而艰难的岁月,想那个一直被我隐瞒了许久的山里义父——这个人啊,我们从未谋面,围绕我们之间却生出了那么多故事。这是一个背叛和分别的故事,也是一个逃离的故事、痛失昨天的故事。我的刻骨铭心之爱竟然就包含在这个故事之中。是的,我心里有一个沉沉的硬块,它硌得我日夜不宁。这不仅仅是因为愧疚,还有其他,有等待我破解的谜一样的宿命。我生活在两个父亲之间,一个是真实的,一个是虚拟的。

吕擎在饮一种深棕『色』煎茶,我尝了尝,有股说不出的陈年老味,它完全不同于我早已习惯的绿茶。他说这种茶因为可以藏得长久而变得更为让人喜欢无论你在旅途中或是哪里,也无论你带着它度过了多么漫长的日子,它照样可以让你有一次像样的享受。因为它沤制过,所以它不再那么脆弱和容易改变。你尽可以随便煎煮一下喝,也可以往里加盐加糖加牛『奶』。今夜我试着喝了一大杯,渐渐觉得这不是一种茶,而是岁月本身的苦涩和甘味……我说出了这个感觉,吕擎笑了笑“茶就是茶。”

我知道他总是嘲笑一切书呆子式的酸腐。

沉默了一会儿,吕擎突然问“你说要进山找父亲——义父?”

我点头。其实我每一次去山里,都觉得和父亲在一起。那是他的苦役地啊,那里的每一处都洒下了他的血汗。我为什么要一次次去接近和寻找?就因为这之前我们之间相隔遥远,我躲避他厌恶他,想与之永远分离。两个父亲对于我都是如此。

父亲的话题对于我和吕擎同样沉重。他蜷在帐篷的一角,那么高的个子竟然缩起来,像是怕冷。他喝着茶,吭吭哧哧“这种茶是暖『性』的,对胃好……我最怕、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听母亲一遍遍讲父亲。她好像对现在最满意最自豪的一件事,就是社会上把父亲说成是‘学界泰斗’和‘文化岱岳’。这几乎众口一词。她表面上反对,总要谦逊一下,内心里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可我最害怕听到这样的说法,一开始是怕,后来是恨……”

我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倾向他,我想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下看清他的脸『色』和神情。可惜他的脸掩在阴影里。我没有听错那个字吧。

“父亲的全部文字我都看了一遍——不止一遍。他死得真冤,因为那些加害他的人一直把他当成了思想的敌人和对手,作为一个异类去狠狠讨伐,直到最后把他从肉体上消灭。其实这种误解多深哪。那些人根本就没有好好读过他的书,因为只要稍稍深入一下它们,就会知道父亲这样的人一点儿害处都没有。他这辈子,连一点点属于他自己的创见都没有。对于生活和社会,他从来没有提出过自己的建议和主张,他压根儿就没有这种打算,直到死,连一声尖叫都没有出过。他哪有自己的主张!他从来没有一以贯之的追求探索,更谈不上创建什么思想体系,只是一个伏在案前的文字匠人、只是勤奋劳作了一生罢了!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害呢?他做的全部工作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无害而有益!他怎么会成了敌人,又成了今天的‘文化岱岳’?”

我一声不吭。我掩去了心底的惊讶,一度怕打扰还把呼吸放得轻轻的。

“这是平凡的劳动。这值得尊敬。可是那些把一个平凡的劳动者封为‘文化岱岳’的人,除了糊涂,更有可能倒会是一种心计和盘算——他们希望所有的人都在父亲这里止步,止于父亲所能做的这一切,安于最平凡的劳动……”

我忍不住,低声吐出一句“是的,平凡而伟大……”

“我父亲伟大吗?”

他的头硬硬地探过来,那双眼睛闪闪光。

我低下了头。

“为了不伤母亲的心,我不会轻易说出这些话的。可是我总有一天会说的。他们正想借助母亲和后一代的虚荣心,来混淆和掩盖一些大是大非。可他们办不到。伟大?当然,但可惜不是父亲。我今夜第一次说出了积在心里的话,因为这些话不能在家里说;不说,又会压得我难受……”

《约定》

从吕擎那儿回来,整个一天我都在想那些不幸的逝者。对于后来人而言,最大的敬重即是质朴而真实的情感,而这些,吕擎做到了。令人感动的是,他一个人于困难的处境中,竭尽全力理解着相当晦涩的父亲。这就是吕擎最为难能可贵的地方。关于父亲,我也曾经使用过“晦涩”

二字。但这几十年里,我似乎沿着与吕擎完全相反的方向寻觅自己的父亲……即便对于“义父”

也是如此,过去是逃离,今天是接近——他还活着吗?他在山隙里过着谁也不知道的日子,还会记起很早以前的“儿子”

吗?更有可能的是一切都无从补救,老人因为年迈和贫困、焦虑和孤苦,早就离开了人世……

但无论怎样,我还是想去那片大山。我早就该这样做了,现在真的太晚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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