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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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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领到了一个有门岗的大院里。啊,这里有这么多大树,有这么大的楼,一幢大些一幢小些。原来长不上班了,身边也没有老伴了。这儿除了一个比我只大一点儿的小伙子为他做饭,除了偶尔来送点东西的人,再就没有什么别的人了。长六十五六岁或更大一些,像个老大爷。他让人怕,后来熟了觉得很和蔼,告诉我怎样完成每天的工作到三楼将文件整理一下,然后就是简单打扫一下楼上的卫生。其余由那个做饭的小伙子管,另外,有两个保洁员每星期来这里一两次。

我只怕干不好工作,闲了就难受、害怕——一个人怎么可以做这么轻松的工作啊,只把那些书报什么的整理一下、擦擦地。工资从来的前半月就开始计算了,就由那个小伙子给我,每月三百——一年以后又多出很多。我更不安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挣这么多钱。我推托,小伙子说这是规定。这里的人都不愿说话,我也只好闭着嘴。长后来跟我说话,问许多下边的事情、家里的事情。我想『奶』『奶』,只在夜里才敢掉眼泪。长和来客谈话时,我就给他们上茶和点心、湿『毛』巾。客人都要多看我一眼,长就介绍一句“哦,小帆同志。”

我最爱听的就是这一句了。有时我一个人高兴地想你呀,是“小帆同志”

。我觉得自己一定要对得起这个称号。我实在闲得难受,就给那个小伙子帮炊,想和他一起给长做饭,比如切菜等。谁知他根本不欢迎,推挡说“请你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我只好退回那个大楼。我现长不叫,那个炊事员从来不到这边来,长也不到那个楼上去——据说长有几年没到那里去了。原来长是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一种人,他太忙了——不是干活,而是一天到晚思考。

有一件事更加证明了他的累失眠。我常常听到他半夜起来走动的声音。他咳嗽时声音很粗,有时还要出呕吐声。我吓得爬起来,想给他找痰盂。后来知道他只是喉咙不舒服。他让我好好休息,不要管他。可能是他的病越来越重了,穿白大褂的人来这里给他按摩。他们按他的腿、脖子、肩膀、眼睛。

有一天半夜他又咳嗽起来,睡不着,就在书房里看书、翻文件。我送水给他,待在一边。他让我休息,我没有动。后来我见他时不时地咳,就学白大褂那样,给他按起了肩膀和腿。他没有拦我。他闭着眼睛。最后他夸道“多好,小帆同志!”

这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从来到这里一直没见那个人,也不知道他今后会成了我的命、要了我的命……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他就是凯平。听说长有个儿子,他在外地工作,半年时间里回过一次,可当时我正好不在大院里,他停了一个钟头就走了。我没觉得怎样,反正不关我的事。我如果一辈子没见他会怎样啊……

第二年春天部队换防,离家近了,他回来就多了。我记得那天是下午三四点钟,我正给花浇水,听到脚步声,一转头就看到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军人!他也看到了我,怔着。我在这儿不止一次看到当兵的,早就习惯了,可这次不一样——他只一眼就让我慌起来!我那么慌,手里的喷壶都在抖……事后我才明白是因为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啊,好像在那儿见过!想了好久就是记不起,怎么会记起呢,这是我前世里见过的啊。他走过来,问“你就是帆帆啊?”

他想搭手帮我干活,直到楼上长喊了一声他才离开。他回部队去了,人走了,我才知道这就是凯平。

长说到他只叫外号“我的‘小『毛』头’。”

多有趣——这个叫法一直保留到几年后,就是我们的事情『露』馅了以后,从那会儿起老人就不这么叫了……我从来没想和他会怎样,怎么会啊!可我喜欢这个大哥哥一样的人,有一回在长面前说“凯平哥哥”

,他立刻纠正“叫‘凯平同志’。”

这里的“同志”

可真多,只有田连连除外——长喊他“连连”

,我也喊他“连连”

,已经习惯了。连连整天不说话,只低头做活,好像院里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凯平在主楼也有一个房间,那儿大部分时间关着,只有一次保洁员打开它,让我有机会第一次进去。马上闻到了一种气味,这与其他地方全不一样。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只是好闻。房间里的小床真窄,上面有一床薄军被,叠得有角有棱,就像人一样帅气——他太帅气了,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帅气的男人,以后也不会见到。我估计得真对,后来再也没见过比他还帅气的人!我盼他回来,没有别的,只想他应该回家,平时这里太安静了,没有一点人气。这是一座死楼,连一只鸟的叫声都没有——那么多树当然会有鸟,可是它们一落下,田连连就出来赶它们,生怕吵了长。小伙子忠得吓人,我也默默学他,因为他来得早。

我一个人待在三楼的房间里,这才是我的地方。隔壁大屋是一间更大的屋子,里面有长条桌、藤椅,一些文件资料。我一个人时想心事。想得最多的就是『奶』『奶』。流泪,偷偷的。她还在河口捡鱼吗?我给她寄了钱,写了信,不让她捡鱼。可我总觉得她不会听的。两年以后才知道,她从没间断去河口捡鱼,我寄去的钱她一分都没花,全藏在一个地方,说等我出嫁用。『奶』『奶』直到过世都在为我攒钱,盼我回家,盼我当个新娘……我一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奶』『奶』,她最需要侍候的时候,我倒来了城里,来侍候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这个人叫长!以前他们挑来选去,说来城里做重要工作,其实不过是当保姆——有一天我听见两个保洁工议论这儿的“保姆”

如何,一时没有听明白,心想这里哪有什么“保姆”

啊?后来才明白过来人家说的就是我啊!我原来就是城里人从乡下找的“保姆”

——因为是长家里用,所以下边就格外认真罢了。

那个晚上我一遍遍想『奶』『奶』,在心里说“『奶』『奶』啊,你的孙女给城里人当保姆了,她在这里侍候一个不认识的老男人,是他把咱俩生生分开了……”

我睡不着,就到隔壁大房间里——一进门我愣住了,原来长也在这儿看报。躲闪不迭,他看到了我眼里的泪,马上“唔”

了一声。他抚『摸』我的头,拍打我,给我擦去眼泪,问我想家了吧?他说这几天就回家看看吧。我觉得他是个好爷爷。

走的前一天我梦见『奶』『奶』了站在那块大石头上,一只手举着,脸上笑得那么甜。我不知『奶』『奶』为什么高兴成这样。后来才看清她手里举着一条大鱼,那鱼有一尺多长!这条鱼能卖五块多钱啊!我醒来后把没来得及寄出的两月工资全包好了,然后又收拾别的东西。长给我准备了几盒糕点,还给了两百块钱——钱无论如何不要,糕点放在了要拿走的东西旁边。可我现长又把钱放这儿了。长脸『色』有时吓人,可是心软。他打过仗,管这么大一座城市,没有这样一张脸可不行。只有我,只有在他身边工作过的人,才知道他多么体贴人。

我用了一天多的时间才回到村里。一进村子,见了街上的人心立刻慌了!因为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第一次回村子,心噗噗跳呢!我叫着『奶』『奶』,差不多是一口气跑到了那条泥巷里——第二个小门就是俺家……谁知巷口站着村头儿,他吸着烟拦住我,手里提着一把钥匙。他叫我“孩子”

,把钥匙在腿上搓着,老长时间不说话。我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巷子里又走出两个人,都是远房亲戚——我们家在村里没有更亲近的人了。我手里的东西提了一路,这会儿胳膊一抖散了一地。

原来『奶』『奶』在一个月前走了。她害的是急病,邻居现时喊来医生,挨了前后不到两天。『奶』『奶』走前已经不能说话了,就一直瞄着座钟罩儿,旁边的人知道她是看我上边的照片,就取来交给她。『奶』『奶』是握着我的照片去世的……村头儿当时说“反正她也赶不回了,我做个主,先别惊动长吧,那可不是小事!后事咱们做了,以后找个日子再告诉她……”

我已经走不回家了。家里没有『奶』『奶』了。我哭干了眼泪。走不回家了,所有东西都扔在门口,一跤跌在门槛上……几个人陪着我去『奶』『奶』坟上,一个新坟,坟上没有一棵草。

我在炕上躺了三天。邻居老妈妈陪在炕边,告诉我『奶』『奶』这期间的事情。我最吃惊的是,『奶』『奶』有一次真的在河口那儿捡了一条一尺多长的鱼,这鱼被一个饭店的人买去了,真的卖了五块多钱——从头至尾都和梦里一模一样……

从此我就是一个孤儿了。离村返城的一路都在念“『奶』『奶』啊,从现在起我在这世上就是一个人了啊!”

一边念泪水一边流。人在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的感觉,过去怎么也想不出来。以前一想她在那儿,在那个小院里,心里就热乎乎的。我半夜偎着被子就像偎在她怀里一样。

没有亲人了,有时长问我一声冷了热了,心里都会一热。我觉得这个大院就是家,他差不多就是父亲。

有一天突然知道了凯平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好一阵惊讶。一点都看不出啊!“我的小『毛』头!”

听他这样一叫,谁会以为这是别人的孩子!半夜里他看文件,不停地喝茶,有时自己『揉』着太阳『穴』,我就为他按按肩背——他『摸』我的头,拍打我的后背,说如果有这么个女儿该多好啊。我说就让我伺候您、做您的干女儿吧!长一抬头眼含泪水,吓了我一跳。他那个晚上抱了我大约有一刻钟。

也就是这些日子,我和凯平好上了。一开始是他回家时帮我干活,后来不知怎么开起了玩笑,我敢叫他“小『毛』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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