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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去過日本的吧?」
「去過。」
「娶了日本老婆嗎?」
「……並沒有。」
「那日本國比我們這兒好很多嗎?」
這,這就不知道要如何跟這位出身市井的少年人描述了,考慮到對方上過半年中學,於是張靖蘇試著化繁為簡地說:「也不能一概而論,主要得看你的』好』包括什麼方面的內容,而且實際上世界不是只有』好』和』壞』,有時候還有其他許多說不清的中間地帶……」
甘小栗表情空白地瞪著張靖蘇,為什麼他說的每個字我似乎都能聽懂,但是把整個句子連起來我覺得好像什麼也沒說?最後單手握拳,做了個浮誇的肯定手勢總結到「我懂了!」
「誒,你去哪兒?不聽我講完嗎?」
「我還有事,先告辭啦!」甘小栗舉起一隻胳膊在耳旁揮了揮,眼中閃過一絲怪異的光亮,然後迅扭過身。張靖蘇注意到了這道光,也注意到他微微顫動的嘴角,還有隨著嘴角的牽動而現身的小小梨渦。甘小栗身上穿著一件灰布褂子,外頭鬆鬆地套著一件條紋坎肩,風吹過,衣裳鼓得像風帆一樣。
張靖蘇想叫住他再說點什麼,可他像一隻小船一樣乘著風溜掉了。
泉州,古有「泉南佛國」、「閩南蓬萊」的美稱,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之一。清末以來經濟逐漸凋敝,大批百姓被迫或者主動南下渡海謀生,而後又反過來受到南洋僑民的影響,這裡形成一種僑鄉特有的風貌。如今城裡雖是國民政府治下,卻也黑幫盛行,不少還滲透著日本人的勢力。
碼頭附近一帶有許多煙館,家家生意興隆。甘小栗雖然聽過「鴉片害人」,卻不曾親見過煙館,眼前的場景讓他有些好奇,就站在一家的門口往裡看。這家深宅大院,雕花的窗欞,精美的宮燈,一切還是古時樣式。不時有穿著窄袖旗袍的時髦女子打門口進出,甘小栗不禁聯想到美人臥榻、神情迷離的畫面,臉上一紅,呲溜一下就跑開了。
他興步走了一陣,找了間茶水鋪子坐下來,仗著自己在船上幹活身上終於有了點錢,買了一碗茶和一個柿餅來吃。鋪子裡沒有其他顧客,甘小栗擦了擦汗,向店主人詢問說:「老人家,請問您知道』泰隆僑批局』在哪兒嗎?」
店主年紀少說有七十幾了,臉上的皺紋層巒疊嶂又峰迴路轉,不知道是耳朵不好使,還是聽不懂官話,又是搖頭又是擺手。
這可難倒甘小栗,雖說他幼時生活在泉州,自從去了寧波,脫離了語言環境,早已不太會說閩南話,聽倒尚能聽懂一些。於是他拿出隨身攜帶的那塊泰隆僑批局的金屬牌,拿給店主看。
好在老人家居然認得這幾個字,告訴他說,從這裡往東北二十里,到了惠安再往東南三十里。
甘小栗靜靜地看著老人家:「……那是海上。」
總之最後終於問清楚去僑批局的路線,離茶水鋪不過隔了兩條街,到這會子甘小栗已經沒有了吃茶看風景的心情,一聽說自己要找的地方近在咫尺了,那股擔驚受怕的勁頭愈加來勁。魂不守舍的一路摸過去,只見一棟四層洋樓聳立在台階之上,樓頂嵌著五彩玻璃的圓形窗戶,遠比他們寧波鄞縣的縣政府大樓氣派。
一樓大門上一塊橫匾,上面寫著「泰隆僑批局」。
進出這裡的人各式各樣,有的西裝筆挺拄一根文明杖,有的穿著打了補丁的長衫,有的和甘小栗一樣是粗布短褂打扮,也有結伴來的女學生,呼朋引伴好不熱鬧。
甘小栗把金屬牌在手裡攥了攥,縮著頭跟著人群往裡走,突然看到僑批局大門外的告示欄上貼著一張告示,鬼迷心竅地走過去細看,發現是張尋人啟事,不看還好,看完之後心中猶如擂鼓。
告示大致說的是某名批腳(相當於郵遞員)在遞送銀信去往寧波時攜款失蹤,請相關知情者與僑批局聯繫。
幸好沒有冒然去問,不然可撞上槍口了,甘小栗心想。不管是被當成「攜款失蹤」的幫手,又或者令批腳「失蹤」的始作俑者,自己都沒好果子吃,不過……
倒是可以將計就計。
甘小栗站在僑批局門口,憋了一把眼淚走進去。不少人看見這樣一個清雋的少年,穿得又樸素,哭得又淒切,不禁投來關切的目光。只見他走到人最多的窗口,插到最前排,怯怯地說到:「您好,請問……」
「什麼事?」櫃檯里的接待員疑惑地問。
「我怎麼還沒有收到我爸的錢呢,是我爸不給寄了嗎?」
接待員被這樣沒頭沒腦的問題逗笑了:「小兄弟,你爸給你寄錢了是嗎?」
「是啊,上次來信他說他這個月就會寄錢給我。」
「那上次來信他是通過我們僑批局寄給你的嗎?」
甘小栗回答:「你們不是泰隆僑批局嗎?就是你們啊!」
「好吧,我幫你查一下吧,你爸叫什麼,他從什麼地方寄錢給你的?」
「我爸叫甘榕生,他從……我只知道他在南洋,不知道他具體在哪兒。」
接待員有點犯難,又問:「那他寄錢的地址是?我是說,你每次都在什麼地方收到他的信?」
「家裡啊。」甘小栗故意裝傻。
「……那你家住哪兒?」
「鄞縣,樟樹巷子,第六家。」
「不是!我是說……誒,鄞縣是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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