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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页(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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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共细雨随风潜入夜,如一片弥天大网悄然落下笼罩更夜园一隅。起始处如檐角滴雨,点点滴滴,十余个音后,那一声声抚琴如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层层叠加,赫然惊涛拍岸,江河翻滚一般。点点灯光晕染细雨夜色,琴声传来处绿柳枝条纠缠乱舞,一个男子白衣飘逸,膝上琴通体乌黑古朴,漆光泛碧,镌“绿绮台”

三字铭文,唱道:“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远处乐逾身形一滞,险些被烛九阴劲气撞伤胸腹。“酒狂”

王留客大皱浓眉道:“你何必非戳人痛处!”

抚琴人阖目运指,但笑不言。“酒狂”

“琴狂”

形影不离,“琴狂”

裴师古本是西越翰墨之家出身,自幼有奇症,发作三次必死,游方道士坦言唯有放他随心所欲,一生不拘礼法,放浪于山林之间,才能保平安。到延请西席之年,饱学鸿儒皆不能使他甘心下拜,适逢宁扬素被迫入吴宫,一心仰慕她的“文圣”

何太息自恨无力回天,隐居山中抚琴纾解满怀痛楚,那琴声却令裴师古追逐寻觅,拜在文圣门下十年,得其师将“天魔琴音”

倾囊相授。而后更是在琴上青出于蓝,得古琴“绿绮台”

,弱冠之年便登小宗师境界。西越称臣北汉,江湖把他与瑶光姬并称“剑胆琴心”

,“剑胆”

赞的是瑶光姬武道求索,义无反顾的胆识,“琴心”

二字却是说裴师古其人寄情于琴,擅度人心,与人交手百无一误,次次轻易料中对手生平大喜大悲大忧大恨,以琴音搅得人六神无主心神俱乱。蓬莱岛主少年成名,天赋卓绝,剑术未逢敌手,不曾为情所苦,又坐拥金山,仿佛一生际遇找不到一个不圆满,非要寻破绽软肋,唯有亲缘浅薄,生父不详,又遭母亲中道捐弃,宛如无父无母的孤儿。裴师古以《蓼莪》引他心念不定,弹唱到哀愤之时,便如长夜风雨中有人茕茕独立,质问上苍为何世间他人有父母生养,得父母哺育怜爱,唯我不幸,不能奉父母终老?至“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两句,纵是他身侧的酒狂亦轻声慨叹。若有其他毫无内力,早失双亲,孤苦无依的游子闻得,怕是已伏地嚎啕大哭,泪水涟涟沾湿双颊。乐逾不料琴狂会在自己与失意刀对战时出手,猝不及防,灵台已为琴声所侵,只觉头痛欲裂,腹背受敌。方才强撑受伤,这时心境被扰破,一口真气泄了,衣袖被劲风割裂几处,只是借颀颀之锋锐与渺沧海身法的高超一力拖延。远处柳堤上缓缓走来一行人,四名傀儡婢在前提灯,莫冶潜听见琴声想起,料是两位小宗师联手,与他有深仇大恨之人必死无疑,特地来看。众人在梅岭藏艳外一个戏台上坐下,遥遥见两个身影,乐逾已现狼狈,神情各不相同。裴师古此时收手,一笑道:“胜负再无变数,留客呀留客,不如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帮他?”

王留客却只懒懒翻了个身,饮酒道:“你们小宗师里的强弱也天差地别,我刚刚摸到门槛,怎么帮?我赌蓬莱岛主遇强更强,剩下的与我没有干系。”

裴师古不以为然道:“你这人,真是好狠的心。”

转目去看梅岭战势,又道:“然而也不算狠,天地无情无私,才是最狠。我辈几经艰辛换来小宗师修为,在凡夫俗子看来已得上苍眷顾,又有谁知小宗师能晋位宗师的不足十分之一——二十年后,今夜与会者里不知可会出一位宗师,又有多少已是一堆枯骨。”

他言词沉痛,语气却毫无惆怅,隐隐有几分傲然之意。天下小宗师中只有几个能晋位宗师,不能晋位的小宗师鲜少有能活过四十岁的,可叹这些天资超群之人都斩断俗念,一心求武,视死如归。裴师古说话不避讳,以谈崖刀与乐逾的耳力自是听得一清二楚。刀剑碰撞,满岭梅树一夜簌簌落尽叶。这二人身形一触即分,谈崖刀道:“但求身死殉道。”

乐逾手臂上细细一道血成涓流,随手挥洒颀颀上血滴,声音虚浮,气势不减,道:“谈首座果然与仙姬同出一门!”

——几见天骄成白骨,乐逾心道,倘使瑶光姬在此,也会说一句,“虽千万人,吾往矣”

!谈崖刀负几处轻伤,道:“你倒是她的剑中知音。”

下一句却是对裴师古:“既然有人要看我的‘弃我去者’‘乱我心者’。”

刀尖斜挑挥出,来如西风,正是一刀‘弃我去者’。众人心神凛然,那一刀挥出时极轻,轻如一个疲倦人轻轻的转身,可刀锋露出的片刻却忽地极重,素来只闻痛彻心扉,他这一刀自下向上撩过乐逾腹胸,竟是重彻心扉,刀锋过处五脏六腑都被一刀之力压平,呼吸不得,恨不得双手剖开胸膛捧出心肺来喘气。梅岭上乐逾身姿洒掠,却避不过那一刀锋芒!刀光追到他鼻尖,烛九阴一寸寸劈开一座凉亭,裴师古目力极佳,自然能看清刀势,一转眼功夫,轰隆巨响,亭在岭上断成两半,屋顶上碎瓦如雨,亭柱滚落,在迷蒙细雨中激起一片尘烟。乐逾吐出一口血,待谈崖刀招式用老,攻其不备慨然出剑,那一剑光动,飘忽凌厉刺向肩膀,正是乐逾在江上论剑时用过的“神鹰”

!谈崖刀以刚克刚刀身格挡,当下铿锵巨鸣,乐逾本该内力耗尽,此刻颀颀上劲气却如江海倒灌,他的全力都在这一剑里。强弩之末,是成是败,是生是死,看这一着——裴师古慢慢怪异道:“原来是装的……”

他竟没有被琴声所惑!这关头忽听一声马嘶。乐逾猛地抬眼,他一抬眼就与一双清如水浓如墨急而切的眼睛相撞,胸中如遭重锤,心意一乱剑尖微偏,立即被谈崖刀弹开,那山石堆成的梅岭石头坠落,滚开一地,谈崖刀胸口一阵狂痛,血气翻涌,也遭重创,乐逾连连后退倚剑而立又呕出血来。莫冶潜捏着酒杯,至此一脚踹开跪在身旁的傀儡婢,起身张狂大笑,诸人都入彀中!那是静城王,静城王萧尚醴也来了!乐逾面色青白,萧尚醴面色比他犹白上三分,已是一树梨花春带雪。他锦衣金带,只身来此,当下不敢看乐逾,下得马来,风仪绝佳,又如万千梨花枝条摇风。莫冶潜迫不及待迎上,狂喜得意道:“静城王殿下,你为何来此?在下不敢相信,静城王殿下竟为一封信只身犯险!”

萧尚醴既恨且悔,扫视台上数人,心中暗道:这蠢笨小人将这女子当作延秦公主。面色不露端倪,正视聂飞鸾道:“为义,公主是因见面才被宵小掳走,本王责无旁贷;为理,公主不远千里来我南楚,本王既是宗室,便是主人,世上断没有客人遭刀斧胁迫,主人却置若罔闻的道理!”

语及此他心头骤痛,双手紧握,以负手掩盖了。在这义与理外,他竟是因乐逾绝不会任他出事!才这般有恃无恐,却未料到此行凶险无比,居然有乐逾不敌的人。霎时间心乱如麻。乐逾扶山石站立,又去提剑,谈崖刀一手按胸中作痛处,道:“你已重伤,我仍有再战之力。但你是瑶光的知音,我现在还不愿与她为敌,你此时认输,我保你不死。”

乐逾反拭唇边血,身负情蛊,误他良多!真气难凝易散,仅拼一招可与瑶光姬持平,十招略落下风,三十招尚可强撑,百招内败象必现。他此时大笑几声,一手抓断发带,原是发带已被谈崖刀那一招“弃我去者”

割裂,此时披发散乱,竟在平庸至极的面具下显出眉目的俊与锐,剑指谈崖刀,道:“承君美意。然今夜一战,不是我死,就是君败。”

语罢目光如电,看向裴师古,二人此时俱是披发,裴师古月白儒服在夜色中显出一种月光般的白,乐逾袖口襟前已血迹斑斑,他站在园中雨下,身材高大,一身落拓,忽然长眉一抬,谈崖刀,琴狂酒狂,乃至戏台上诸人都心中一寒一惊。这人分明还是这人,却好似凭空换了个人,无人敢出言打扰,他却忽地做出一个举动。四面劲敌,他忽反手提剑,颈与下颌几乎抬成一线,目中再无敌手,双眼向天,道:“我便同时领教失意刀与绿绮琴。”

竟看也不看,轻易出了一剑!剑锋逼来,谈崖刀眉头一跳,他所用已不再是乐氏正趣经!他先前虽内力不济,剑势却迅疾精妙,佐以渺沧海身法,招式间多纵、跃、退、扑,飘忽移位动辄数丈,进退纵横似御风行于海上。如今却是陡然一折,剑势凶险,伤敌一万,自损三千。招式变数极少,初时十分滞涩,三招后却越出越快。却是一套《负拔剑歌》,取义罗縠单衣,可裂而绝;三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其中分三层,第一层裂、绝,第二层超、越,第三层负、拔。此剑险锐已极,中有决绝意。是乐逾初习剑时的最爱,却被其母禁用,因他天赋极高,而纵情任性,年少气盛,《负拔剑歌》隐含戾气,越是悲怒癫狂越得其中精髓,他正趣经根基未稳,贸然习之只会误入歧途。算至今已十三年未动过这剑诀。颀颀本已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利器,他如削如荡,大开大阖,剑气之中但闻啸声,不知是刀啸剑啸还是人亦歌啸,所含劲气一剑强过一剑。剑招虽少,剑光却如火烛遇油,骤然随风暴涨大放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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