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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了,他是个宅神。他连饭都是叫外卖的。”
自从被陈生强迫喝了一次酒,林武就不出现在大家聚集的地方吃饭。何组像是自言自语:“很快就拍完了。”
“压力有这么大吗?”
妻子不太理解。何组摇摇头,明知妻子看不见,还是摇了摇头。他并没有来过秦岭。他依稀听过很多山的名字,终南山、大别山、太行山、长白山、南岭、黄山,在他脑子中,这些山就是好听的名字罢了,他没有到过,也不知到底在哪里。当他到这个似乎是故乡的地方时,他已经不能旁若无人地去登山了。他以为秦岭就是一座山,后来有人告诉他,秦岭是一条山脉,好像洛基山脉那样的山脉。而当听见终南山是秦岭的一座峰之后,他真的忍不住吃了一惊。就像听说自己和从来不曾谋面的人的绯闻一样那种惊讶。接着他又听说了原来所谓的蜀道就是秦岭上的几条路,开始大惑不解。那位科普者拿出地图,告诉他,蜀和秦隔着一条秦岭,蜀道就是古代出入蜀地的唯一途径——但蜀道并不是唯一,而是有好几条。科普者就是剧组的军事指导。何组越发惭愧。史记上的战争部分,他从来没有搞明白,那些地点究竟在哪里,他也不知道。他觉得电影拍不出那些,顶多贡献一张地图意思意思罢了,一般的观众谁去关心这些呢。林武不像他那么惊讶。他听着的时候很认真,但何组觉得他其实都是知道的。郑朝东和陈纬不关心也不惭愧,当说到荥阳、成皋那僵持几年的战场时,郑朝东摆了摆手说:“我知道,打仗的时候萧何没出过汉中。”
陈纬则说:“哦,就是被项羽困在那里几年,韩信收天下的时候,刘邦什么事也没做嘛。”
“有,他死里逃生。”
导演这么说。何组想着整个历史,谁活得久谁就赢了。但活得久的人终究也要死,总有比他死得晚的人。项羽的天下被韩信吃了,韩信交给刘邦,刘邦比韩信活得久,吕雉又比刘邦活得久,陈平又比吕雉活得久。只有张良不想赢,也不想活。何组相信绝食可以登天,却不相信可以升仙,想象他从赤松子游,不吃不喝,一定已经精神恍惚了吧。他干嘛那么折磨自己?他听说有种修行叫苦行,释氏了悟之前,曾经苦行过很长一段时间,把自己埋进沙中,不吃不喝,睡在刀石之上,走过火焰,然而苦行没有使他证得真言。何组认为辟谷等同于一种苦行,到死也就是死了,见不到大光明。何组看向林武。谁可以坐得那么正呢?张良那种病弱的身体,坐得那么正的人,想见到什么大光明?他觉得自己混淆起来,如今的林武并不病弱,他很健康,他的唇是朱红的,轮廓坚毅,只有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混沌。何组安慰自己,那时释氏的学问还没传入来呢,张良并不知道大光明。林武终于看见他了。又是那种好像看见,好像又不在的眼神。他们去大散关走了一遭。天那么的蓝,那个关口看起来那么的假。他从前方窥探,深刻的沟壑和绝壁在眼前铺开,连绵不知几百上千里,他找不到天边的蜀地,也找不到当年栈道的遗迹。林武眺望南边的样子显得很远。他的侧脸和多年前变化却不大。那段时间他并不是这样看东西的,他那时的眼睛很黑,印在角膜上的东西也会确实地印进视网膜。那时他还会笑,虽然频率也很低。很快就结束了。何组离开了关口。秋天很长,但很快就要结束了。秋天有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夏末,一部分是冬初。它们一点儿也不一样,但同样叫秋。他以前说要苦行,十天不吃东西,都没有现在看起来那么的远。何组的眼泪掉了下来。他觉得他永远不会回来了。那部戏拍了半年,在拍到垓下之战的时候停机了。赞助商撤资,找不到新的赞助商。戏被搁置下来。韩信应当还要把项羽逼死,然后被别人逼死。他做了齐王,那还是张良来封的;后来又做了楚王;但始终没能成为小小的韩王。成为韩王的那个人也叫韩信,那是张良发现的另外一个韩信。后来韩信和张良一起编了兵书,听说他自己也留下了一部兵书,汉书艺文志里把它归为兵权谋。何组坚信,他死前最快乐的就是那段时间,不到四年。可惜他没机会演了。韩信死了以后,张良从赤松子游去了。不吃不喝,也不想升仙。吕雉说人生如白驹过隙,叫他别为难自己,他吃了,后来就死了。他刺秦为了谁?最后又把天下给了谁?何组最后终于想明白,他一声不响地走,是因为要把人生还给韩信。一辈子做不成韩王的韩信。就像林武要把人生还给他一样。十七岁那年,他走之前还像什么事没发生那样,穿着他喜爱的直裾,像个傻子一样坐得那么正,和他一起吃着火锅,说:辟谷还是不行的,看不见大光明。然后用那双十分清亮的眼睛看着他说:我们在一起,永远看不见大光明。----呃,后面还有一篇《后生》------后生1、林武在美国学校交了一个很好的朋友。他叫凌云。高中一年级过半的时候才入读,他是华裔,祖籍在上海,在美国出生,因为父母来台湾的原因,中途入学了。美国学校里各种人都有,白人多,混血儿也不少,基本上都是说英语,会说国语的人在学校里也不说。但凌云似乎认为他是华人,每次见到他都会和他说国语。林武想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英语不太好导致的。凌云的国语并没有林武说得好,后来林武才知道原来凌云是想拿他来练习国语。凌云时常说,在美国时要好的华人朋友有两三个,但是都是上海人,在家里以及和他们在一起都说上海话,标准语说得可差了。林武自认为自己的台湾国语也不算很好,但比起好多个尾音都吃掉一般变成入音的吴地普通话,似乎要好上那么一点吧。凌云时常说起他那几个说上海话的华人朋友,说的最多的是一个叫何莹的姑娘,比他大上那么几岁,他总说她很漂亮、很性感、很活泼,恨不能用最好的词来形容她。有时说到一半又唉声叹气起来,嘀嘀咕咕地说她品味真差,找了那么丑的男朋友。快到暑假,凌云越发心神不宁起来,他有些没精打采,以往会约他一起出去打电玩,但最近都没这么做了,每天只要有空就往校门口的收发室跑,明明如果有信件会送到班级来,他却一刻也等不了似的。台风开始来的时候就是暑假要开始了。考完试的那天,他在教室里看见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叶子漫天飞舞,天变得惨淡起来,云层快速地涌动,从窗吹进来的风饱含水汽。他想把脑袋伸出去看一看更大的天空,凌云却把窗关上了。何莹失恋了。由于马上要下起暴雨,他们暂时没办法回家。在教室里凌云说起这件事,但是显得很没精神。“可是我暑假不能回美国,我爸妈不给我钱。”
凌云嘀咕着。“哦,那可以让她来台湾玩一下呀。”
林武一点也没想到,他漫不经心的这句回答,竟然可以改变自己的一生。他记得那天是台风天,那年台风来得很频繁,整个暑假的前半部分,他都窝在家里玩红白机,妈妈几次拿扫把打他出门打不动。哥哥也放了暑假,从日本过来,跟着爸爸在鳗场学习。妈妈总说:怎么一点都不像哥哥呢?这身懒骨头!林武喜欢在家里呆着,反正就算在外面玩,他也总会被人说在发呆。既然都是在发呆,那还是在家里发呆舒服一些。可以穿上妈妈做的直裾,里面空荡荡的很舒服,却不能这样穿出门去。爸爸在家喜欢穿浴衣,做裁缝的妈妈却悄悄把浴衣的样子给改了。不但领子做得不一样了,还把袖子做得又大又宽,下摆也宽松了一些——爸爸对这种改动有些不满,但林武却很喜欢。妈妈说这不是浴衣,是直裾,浴衣的话,下摆太直了,坐起来不舒服。尽管妈妈这么说,但看见他坐得松松垮垮的样子还是会揍他。家里通常只有妈妈和他一起吃饭,他们家和邻居们都不一样,是坐在地上吃饭的。爸爸和哥哥是盘腿坐的,但妈妈要求他要正坐,每次坐得小腿发麻他都问为什么要这样啊,妈妈不说话。爸爸也说没有必要这样,但妈妈说:不想像上次那样被责怪了。上次应该是七岁那次,上小学之前,他们回了一趟冲绳,阿公阿嬷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话,但看起来很严厉。当他叫爸爸“阿爸”
,或者叫妈妈“妈”
的时候,就会更严厉地看着他,和别人家的阿公阿嬷完全不一样。当时才七岁,他很多事都不明白。他在家和其他小朋友一样,跟爸爸妈妈说着汉语,虽然妈妈说你爸爸是日本人,你也是日本人,他却没什么感觉。但从冲绳回来后,他和别人就不一样了。附近的孩子都去了附近的同一个小学,只有他去了日侨学校。妈妈说:应该还来得及吧,只有七岁。日侨学校里的人都说日语,林武一句也听不明白。他只好在角落里发呆,没人找他玩,上课也听不明白。他回家对妈妈说想和其他小朋友去同样的地方上学,妈妈说不可以的,你要把日语学好。要不然将来没有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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