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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叹息:“从来人亡政息,秦孝公与卫鞅俱亡,想来秦国变法必不能继续下去。如废新法恢复旧法,又要多少人事变幻,百姓动荡。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秦国地处西北,贫苦粗鄙,再加上国政这般来回折腾,必当衰弱。”
将军景缺道:“臣以为可以趁此之机,在秦楚相交的巴蜀之地进行蚕吞侵蚀,扩张疆域。”
大夫靳尚连忙奉承:“幸而我大楚当初没有任由那吴起变法祸乱,如今秦国生乱,正是我楚国扩张之机。”
昭氏、屈氏、景氏、靳氏等,皆为芈姓分支,楚国虽对周天子不甚臣服,然则在“分封亲戚、以藩屏周”
这一点上却是学了十足,如今周天子的姬姓之国皆已零落,但楚国却仍然是由芈姓分支主政朝堂,这亦是楚国以为自豪的事。昭阳指着地图,分析道:“当今天下大势,周室衰弱,燕国在北,与我相隔甚远且国势不强,可不必考虑。齐王辟疆任用驺衍、淳于髡、田骈、孟轲等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近年来齐稷下学士又复兴盛,人才济济有数百千人。而韩国国政出自申不害,但申不害已老,不足为惧。魏国虽然势力最大,但自庞涓死后,已是盛极而衰。倒是赵国有转强之势。大王去年灭了越国,尽吞越国之地。如今我楚国在列国之中已经是疆域最广,国势最强。以臣之见,我等当联齐而削弱列国,联秦而牵制三晋,取巴蜀为粮仓,待到时间成熟,便可称霸于天下。”
楚王商点头叹息:“令尹之言正是寡人所想,只是费时甚久,只怕寡人是看不到我大楚称霸于天下,但若寡人择后嗣得人,诸卿之中倒有可以辅佐新君威临天下——”
太子槐听到此言,正中心事,不禁脸色一变,他不敢抬头看楚王商,只暗地里斜看令尹昭阳的表情,想着他会如何表态。昭阳也不禁看了太子槐一眼,见他神情惶恐,暗叹一声,口中却说道:“大王放心,太子已经成年,必能续我楚国辉煌……”
楚王商看了太子槐一眼,叹了一声,摆了摆手。他心中明白,如今列强争霸,国与国之间竞争激烈,不进则退。楚国虽然在他的手中实力大增,但太子槐能力远不如他,而曾经抱过期望的霸星,也不过只是一个虚话,这后继无人,便是悬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他生性坚韧,便遇上重大挫折,也不过是一笑置之,唯此事却是耿耿于怀。唯今之计,也只有乘自己在位之时,多加扩张,便是太子槐做个守成之君罢了,待后世子孙有杰出者,再能振兴楚国。想到此处,将素日对儿子的厌憎之心也弱了几分,听到昭阳也在竭力为太子槐游说,便点了点头道:“寡人也将太子交与令尹,望你好好辅佐于他。”
昭阳连忙应声:“臣遵旨。”
楚国君臣静候着秦国发生变乱,不料过了数月,消息传来,秦国新君虽然杀了商君卫鞅,但却没有如秦国公卿所愿,废止新法,反而借商君的人头,平息了公卿的怒火,这边新法却在依旧推行。楚王商听闻此讯,长叹一声:“秦君真英雄也。”
此时他正在莒姬房中,莒姬忙问:“大王如何有此叹?”
楚王商道:“历代变法,无不是人亡政息。不想秦国新君有如此气量,我本以为秦国自此变因为新旧两法动荡,如今看起来,秦国只怕会成为我楚国的大患。”
莒姬侍侯楚王商多年,能做得一朵解语花,自然也不是木头人。闻言笑道:“秦君纵有能力,然则秦国多年穷鄙,又与魏国结仇,便终其一世,恐怕也无法成为我楚国之患吧。大王放心,我楚国人才倍出,何惧秦国。”
楚王商稍解心事,莒姬又百般奉承,不觉在这云梦台消磨了不少时光。更兼又有九公主聪明可爱,莒姬见楚王商心烦之事,便引他逗弄婴儿,虽然幼童无知,却能解颐。一来二去,便得了楚王商的宠爱。楚王商子女繁多,也只有头两三个孩子出世时,得他一些关爱,孩子生得多了,便也不在意了。太子槐虽然因嫡长而立为储君,然而小时候便不算太聪明,越长大更觉越觉得不肖自己,他一生征伐,灭国无数,对楚国的将来更是有着辉煌的蓝图,雄心勃勃地想了百年规划,纵自己这一生寿数未及完成,也当要使后来者大展宏图。然这样宏伟的蓝图,一想要落在太子槐的身上,便觉得实不堪胜任。然而诸子中,虽有比太子聪明能干些的,却依旧与自己想差甚远,还不到能够为了这个庶子去改换太子位置的份量。楚王商因唐昧之预言,又有少司命神像之事,便对这小公主格外关照些,他年轻时不以儿女为意,此时人过中年,征伐日少,闲来逗弄小小女儿,竟有了一丝慈父之情,兼之小公主虽然话还说得不甚清楚,却正是幼儿最为讨喜之时,便是铁石肝胆的男儿,也不禁软了心肠。转眼就是九公主两岁,已经是能吃能喝,能走能跑,连学说话也比寻常孩子更伶牙俐齿些。这日楚王商下朝到莒姬处,莒姬忙服侍他换了常服,自己下去令人备了他所喜的膳食,燃了他所喜的香料,自己捧了一盏柘汁上来,却见楚王商立于廊下,正看着庭前出神。莒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是前面回廊处,向氏举着一只鼗鼓,在逗弄着小公主。小公主跌跌撞撞地跑着,向氏一身嫩绿的宫装在前面慢慢地退着,她身形窈窕,如同初生的春草一样温柔悦目,声音低低的,似春雨润物,无声而沁人。莒姬见楚王商看得怔住,心中不免微有酸意,转念一想,便走到楚王商身后,指着向氏微笑道:“大王可还认得向氏妹妹?”
楚王商:“向氏?”
莒姬提醒道:“大王不记得了,她就是九公主的生母啊!”
楚王商啊了一声,他于向氏实是印象不深,初见时如同胆怯的小鼠,畏缩不已,转眼即忘。及后来听说她怀孕,特意去看望了她几次,不是吐得昏天黑地脸色黄腊,便是满脸红光大腹便便,那一夜去救小公主,又是月光之下,对她的印象倒是一袭白衣,一头散乱的长发。乃至今日,才真正看到了向氏的真面目,看到了向氏在无人处那种幽静开放的美来。莒姬柔声道:“向妹妹将养了这些日子,身子已经恢复了,大王要不要今日召她服侍?”
楚王商没有回答。莒姬心中明白,微微一笑。这一夜,向氏得幸。自此,向氏屡有得幸,又五月,向氏诊出怀孕。莒姬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是无力叹息了。或许这就是人的运气吧,她这一系的人中,她自己是最得盛宠,却始终怀不上孩子。她身边有四个随嫁的媵女,她也设法令她们都服侍过楚王商,然则兜来转去,终究还是向氏一再有孕。木屐的声音走过院中的石板地,走到台阶前停下,侍女蹲下为贵人脱去木屐,刬袜轻轻步上台阶,在桐木走廊上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之声,却有一种音韵之美,仿佛轻抚琴弦未弹。然而忽来一顿乱鼓,却冲散了这种琴韵之美。九公主芈月活力充沛,如同一匹小马驹似的,踩着乱鼓的节奏冲上来,扑入莒姬的怀中:“母亲,母亲,我阿娘怎么了?”
莒姬俯下身,把这小胖妞抱起来,拈了拈,似乎又沉了些,这边笑道:“孺子,又去寻你阿娘玩耍了吗?”
小胖妞分得很清楚,莒姬是母亲,向氏是阿娘,母亲是负责撒娇耍赖讨要东西用的人,阿娘是会跟在她身后默默的拾玩具追着她跑的人。只是这些日子,这个素来跟在她身后跑的阿娘,却不再跟在她身后跑了,连她去找她玩,也要被傅姆女葵拉开,像是这个阿娘变成了玉一般易碎,碰都碰不得似的。她不解了,她委屈了,但是还好,她还有一个万能的母亲,可以解决她两岁的人生中能遇上的所有事情。莒姬已经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我儿,你阿娘肚子里有小娃娃了,不能再与你作耍了。”
芈月诧异地问:“阿娘肚子里有小娃娃?那小娃娃是如何进去的呢?”
莒姬一时语塞,天底下所有小孩,似乎都会有这种令大人回答不出来的问题。芈月的傅姆女葵却已经追了上来,接过小公主快言快语地回答:“小娃娃是少司命赐给你阿娘的,小公主当年也是少司命放进你阿娘的肚子里的?”
芈月好奇地看看莒姬的肚子,又摸上女葵的肚子,神情有些敬畏地道:“母亲肚子里也有小娃娃吗,你的肚子里呢?”
莒姬脸一红,心头却泛上一层苦意。她自己多年不孕,这份盼子之心,却是比谁都强烈,无奈司命弄人,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女葵也羞红了脸,只得解释道:“没有,你阿娘肚子鼓起来,那才是有了小娃娃,我们肚子平平的,自然是没有。”
芈月拍拍自己鼓鼓的小肚皮:“那我肚子也鼓鼓的啊!”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总有永远问不完的为什么,女葵应付起她来却是驾轻就熟:“你自家还是小娃娃,如何能生小娃娃,自然是大人才会生小娃娃。”
芈月恍悟:“哦,那父王的肚子这么大,一定有好多小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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