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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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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莱山慷慨悲歌

……

徐福回头久久遥望,听着这沥沥落落的歌声。他双手按在胸口那儿默念

护佑我吧,冥冥中的神灵!

《自传片断》

[风云存照]这真是一段不堪回的岁月。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国家终究走出阴霾,踏入了新的长征。不过俗话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不得不将一些重要事件如实做出记录,以备将来借鉴考察。其中有些场景必须亲身经历者才能详述,所以我常常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一些置身事外的人惯于道听途说,总是把事实弄个颠倒,而且别人还会信以为真,即谓错上加错,实在荒谬!

时代风云滚滚而来,非个人所能阻挡,这不是哪个人的过。我们都不是大力神,谁也拦不住历史巨轮。所以每次说到这里,我都忍不住心中愤懑。不错,我的确曾经被结合进文化领导小组,成为主要负责人之一。然而这是整个运动进入较为有序时期,而非开始。最初我也是受冲击的对象,几乎每天都不得安宁!年轻人搜家从凌晨直至天黑,从没放过我一丝一毫!可怜妻子也要代我受过,几次被揪住耸动,忍受一般人不能忍受的侮辱!连她过去演出的剧目也成为罪行,竟然让其站在冷冰冰的院子里唱念做打,从此落下风湿寒病,每到冬天都犯。我们被勒令搬家,先是住到文化大院的小边房里,后来干脆将我单独关起。那些年轻人动不动就打人,对我还算客气,只不过用手戳戳点点,有一次戳在脑门上,遂留下一处血道。这样的日子一天天熬下,半夜里想想那些血与火的战场,不禁问难道革命一生就为了让这些小子前来侮辱?不错,他们提到的一点生活作风问题确实存在,这可能是有人泄『露』了档案。但一切早有结论,而且也不是什么政治问题,过于上纲上线实在无聊。更有甚者竟然依据谣传,夸大某些生活细节,指控我与女下级谈话时借机泄兽欲,并在私下里倡导和实践采阴补阳的民间邪术。这其实只是我从医疗及哲学方面的一点理论探索,见诸文字的也仅仅是一些古书的引用而已,如“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

,哪里会是我的创造?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险些造成今古奇冤……被关约有一月,幸好有人借送饭之机替我捎上一封密信,某领导于是得知时下处境,一个电话才把我解放出来。

从此就是另一种局面了。我即便进入领导小组也仍旧小心翼翼,尽可能保护一些同志。我也曾受过冲击,有过不自由的经历,又怎么会折磨他人?有人说我落井下石整过一些人,完全是望风扑影!有的没有抢救成功,那是因为上方严厉指示,并非我一个人可以左右的大案!还有人说我趁权力在手试图染指剧团某某,就更是血口喷人。她们当中的个别人主动与我热情还来不及呢,我又怎么会强迫对方!对此我的前妻并不能实事求是,因为她对我多有怨气,这一点完全可以理解。在运动中,真正落井下石者是十分令人惊讶的,比如大名鼎鼎之吕教授,就是最好一例。他最先揭靳扬,还言之凿凿,将对方行文与漫画两相对照,得出致命之结论。吕教授自己处境已够凄惨,无非想立功自救。反正靳扬因此罹难,被打入重罪之列。我在这期间曾千方百计找人通融,为其脱罪。最好机会是借其精神病作,争取将人释放——该病完全是伪装而成,对此我心中有数。但我从未指出该项疑点,总是为之百般遮掩。可惜事情展至最后愈加复杂,加上形势紧张之极,最终没能保住。

关于靳扬事件,我只要想起就会流泪,同时难忘始作俑者吕某。至于靳扬不能获救之其他原因,当是其自身根源所在——这是许多人极不愿说起者,然而却是一个不能忽略之事实。在此,我本着对历史负责的精神,还是要据实以告。当时本来机会已到因为精神病人可以不受指控,即便惩罚也轻而又轻;我两次对上级说明该点,并在一份鉴定书上冒险签下放人意见——这一点白纸黑字,或许今天仍有原始记录可查。总之事情眼看大有转机,可惜这时当事人自身犯下不可原谅之错恋爱!想想看,人在异常艰苦寂寞之时疯一样追求爱情,我等有何不解?问题是这种事情干得太不是时候了!何况女方是一出名之美人,众目睽睽是也!她那模样就是铁石心肠看了都难保不会动心,这一点谁都一样,关键是谁能用意志与理智加以约束而已!总之靳扬完全没有自知之明,借助疯力不顾一切,并确有证据一举得手——这就势必惹火他人!那些人还不知嫉妒成什么呢,结果即死死咬住,说该人疯病全是伪装……如此一来我也无能为力,悲惨下场于是不可避免。

艺术家格外多情,此一项不需我再饶舌,对此人人心知肚明。女子姓淳于名云嘉,曾为校花,其男人有名无实。该人为一老邦邦导师,年龄大她三十多岁,艳福不浅,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无非花言巧语,诡计多端据为己有。任何事物都是正反两个方面,矛盾双方相互转化,内因外因皆起作用,二者有此辩证关系。总之最后物极必反,果然向相反方面急遽转化,且不可逆转老家伙于运动中第一批关押,娇妻也未能幸免,遂被赶入林场。于是乎与靳扬有了接触之机,所谓的祸福相依。至于那个老朽,则同情者少,我等不免设问到底何德何能?无非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

在整个领导小组中,我是出了名的软心肠,如果不是上边有长护佑,极可能很快遭到清洗。因为个人抱负不能施展,心情苦闷,所以运动中大抵默默打。其中惟有一件事极其乐意,即陪领导去剧院观看革命样板戏。这些剧目虽然看过多次,然而百看不厌。这除了因为剧目精粹之外,演员经常轮换也是重要原因。有些青年初次登台就有不凡表现,声音高亢,两眼炯炯有神。每逢演毕谢幕,我们都要上台接见,长握住软软小手不愿松开。这些我看在眼里,喜上心头,于一旁仔细介绍。除了看戏,就是临摹字帖,这时候搜家得来之名帖极多,让我爱不释手。书法自然大为长进,也算『乱』世中的一点正面收获。写字之余也曾学过绘画,经人指点临过八大山人,然最终未能登堂入室。至于作诗一事,倒是战争年代之爱好,这时候非但未能停息,反倒诗兴大起来,有时一口气写下十余,短制居多。今天看这些诗作皆因时代烙印太深,未能收入集中,也算一憾。

《大雷雨》

老校长肖筠每天伏案书写,这显然成为他晚年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如果失去了这种生活,对他而言是不可想象的。他如此地执拗追溯,如此地害怕遗忘,这在当代可算是一个异数。时至今日,谁还热衷于此?消费时代的讯息涌来『荡』去,生活中的血泪痕迹都将被擦掉和覆盖,人们跌跌撞撞走进了记忆的空白区域,被欲望的泡沫糊个满脸满腮。这个区域显现和沉浮的只是遗忘的一部分,是破碎的记忆之屑。遗忘是享乐主义和现世主义方程式上最重要的一个字符,我们都将变成没有昨天的人。肖筠只是一个例外,一个倔犟的、不受欢迎的人,因为他会打扰现代人的节日,冲了别人的吉庆。他最为令人厌恶的,就是紧紧地揪住昨天不放。

在老人看来,找回记忆才是最紧迫的事情。在十三亿人口的庞大群落中,我们身边竟然拥有这样的一位老人!然而这是真的,他就活在今天,坐在我的面前。他每天记下的,是一部被苦难和忧伤浸泡的记录、一部目击手记。有人会感到惧怕,因为它显示了记忆的力量。

记忆的力量即真实的力量,它不可抗拒。

老校长走向田野林间的时候,常常因为沉浸于往昔而激动不已,于是就有了这一场场讲述。我相信这些讲述正是那本笔记的声。我几次尝试问起霍老自传中多次提到的那个最美的女人——淳于云嘉——他却避而不答。不知经过了多少次沉默,老人最终还是开始了一次惊心的述说——这次的主人公不是别人,就是那个一直让我放心不下的人画家靳扬!我的心噗噗跳动,因为我知道这与那个女人的故事连在了一起。我相信他长时间默默注视的时刻,有许多时候是在怀念这个人,或者是他和她的故事……他大概无法忍受心里的伤痛,无法遏制像浪涌一样起伏的心『潮』,无法承受那些场景的猛烈撞击——他还是想把一切都讲出来,因为它们在心底淤塞得太久了。

肖筠端坐着,扑扑流下了泪水。

我最看不得一个老人的泣哭,而这之前他从未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我握着老人的手,想安慰他,帮他遏制悲伤,可是无济于事。他以枯手掩面,好长时间不能将手挪开……

“你是从那座城市来的,可你不会知道那座城市有一天下了一场怎样的大暴雨……那天整整一座城市都在哭啊,它在哭我的那位老友……”

他这样说了一遍又一遍,并不提靳扬的名字。我怔怔地看着,等他揩干眼泪。“他当时的单位是科学院,并不是画家,而是研究古钱币。他在这个领域的成就远远过了自己的画,可后者却使他扬名。当年他刚好四十来岁,画画只是业余爱好,虽然业内人士一直认为他是很有成就的画家。他的漫画集是死后有人整理出版的,当时只不过画了自娱——可是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些画最后把他害了!我们这些人都认为他才华横溢,人也可爱。无论是前面说的路雨还是楚图,他们个个都喜欢他,对他佩服得不得了。只说记忆力吧,我从来没看到一个人的记忆力像他这么好,能从开天辟地一直讲下来,所有重要的历史关节都讲得清清楚楚,细节和典故也无一遗漏。各种钱币,包括古代家具、服饰,他都非常精通;他对古代音乐特别有研究,能讲‘大不谕宫细不过羽’。他这人兴趣广泛,甚至还通晓中医,可以为人开『药』方,很多有名的中医都是他的朋友……一般来说,一个人懂得东西太多就必然空泛,可在靳扬这里就不是这样了,他只要做就会出类拔萃。我们当时涉及到一些问题,只要记不起来就去问他,那保险没错……”

我这会儿在想吕擎的父亲面前的老人能否提供一个有力的佐证?我屏住了呼吸听下去。

“有人还告诉我一件事他做学生的时候曾经背过一部字典。这有点玄,但据说是千真万确的。他的语言能力让人叹为观止,一开始学俄语,后来又自修法语、英语和日语,都达到相当高的水平。他在研究中涉及到一点阿拉伯语,实际上完全用不着从头去啃一门外语,可他就能一鼓作气把它也学成了……他到日本去了半年多,回来之后口语水平比那些专门译员还好。我这样一说,你就明白他是怎样一个奇才了……”

“最后呢?他是怎么给打到老林场的?”

我急于听到核心的隐秘,听到另一些人的名字。

“嗯,开始是这样的,他在办公室里闲了没事,就给对桌画肖像。朋友之间画起来就不免夸张一点,也更加传神。就这样画来画去,最后传到一个画家手里,对方赞赏不已。后来画多了,也就声名鹊起,好多画报、报纸都刊登起他的画来。他做专业累了,就随便画上一些——完全是业余自娱,是一种兴趣。可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些信笔涂抹的画会给他招来那么大的麻烦……不过实在一点讲,一开始的所谓问题并不是画上惹来的,而是另一个人,一个更有名的大学教授从他的学术文章上现了什么,揭了他……最后才牵扯到画上来……”

老人的目光有些游离,好像在躲着我。他显然是故意回避了一个人的名字;而我此刻已经在心里判定,那个人就是吕擎的父亲。我的心上一阵冷。

“靳扬是一个幽默的人,爱说爱笑,常开过火的玩笑,但是谁都知道他这个人光明磊落,单纯得像个孩子。他的爱人正好相反,是一个特别严肃的人,长时间绷着脸一声不吭,但像他一样善良。靳扬有时候说她你严肃的时间很长啊!妻子就笑。在农场里尽管每天做活,大家累得连床都爬不上去了,可这时候靳扬还是千方百计给大家找点乐子他学别人走路,学得惟妙惟肖;学一个狗坐在那儿,被一块小石子猝不及防击中时的狼狈样子——一切都妙极了……有时候连那些看管我们的人也给逗得开怀大笑,和我们掺和到一块儿,要求靳扬学这学那……靳扬肚子里的故事多得不得了,好像永远也讲不完。在整个林场和农场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我敢说包括那些蛮横的监工,也渐渐对靳扬放松了警惕和约束,有时还给他纸和笔,逗他画一些漫画儿。他是我们那个时期最依赖的人,只给别人快乐,结果就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如果他能再谨慎一点就好了,可惜别人对他放松了拘管,他自己也忘了。他有个『毛』病,就是愿意喝酒,喝起酒来无话不谈,兴致高起来就说个不停。他酒量大得惊人,有时能一口气喝上一斤高度白酒,这之后还可以作画……后来城里来人了,是个检查小组,这些人压根儿就没打好谱。他们在这里待了一个星期,注意力很快集中到靳扬身上了。他们说这个人够典型了不思悔改,直到现在还口吐狂言,喝烈酒画毒画,肆无忌惮。他们把靳扬在这里画的所有漫画都带走了。”

“大约只过了半个多月,上面又来人了。他们把靳扬叫到一个地方,一会儿就传来了呵斥声。事后才知道靳扬在辩解的时候惹怒了那些人,他们马上对他拳打脚踢,然后就把人隔离起来。夜里他们一伙人轮换值班,无非是折磨他,动手打人的次数越来越多。靳扬的喊声传出了很远,有时半夜听到他的叫声,我们一伙儿就不顾一切冲出去,又一起被堵回来。这样许多天过去,谁也见不到靳扬,直到有一天他们把他押出来靳扬整个人都变得快要认不出了,一张脸肿得走了形,头给扯掉了许多,鼻子也歪了,上面是正在结成的痂。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那些家伙让靳扬脸贴着墙站立,然后问他话,如果回答不满意,他们就猛地将人往墙上一推,鼻子就给撞得流血,最后撞折了鼻骨。他们根本不考虑让他住院,最多是让卫生室给涂点『药』水了事。后来靳扬鼻子上的痂掉了,整个鼻子往一边歪着,那些人就指着他的鼻子说看,反动分子到处碰壁!”

“靳扬受不了没完没了的折磨,整个人都变木了。他放出来没有几天又给关起来,锁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屋里,里面又冷又『潮』,没有床铺,人要睡在茅草上。只要是审问开始就不允许他睡觉了,一打瞌睡他们就设法把他弄醒。如果他困得实在厉害了,无论怎么推搡还要睡过去,他们就用一根胶皮棍子照准头顶来一下,把人打得嗷嗷直叫……日子一长,靳扬被折磨得实在不行了,最后一双眼睛都往外凸着,像要暴出眼眶。他在屋里干嚎、在地上爬……那真是绝望啊,那是极度缺乏睡眠啊。他像个精神病人一样在屋里四处『乱』撞,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去抓窗子,手指甲都抓出了血。那些家伙只说他患了精神病,其实是长期不让睡觉造成的。靳扬很快被折磨得瘦成了一把骨头,只有一张脸肿胀着,眼睛往外凸着,那模样让人不敢看。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真的患了精神病从小屋里放出来时,只坐在一个地方傻笑,笑着笑着就喃喃起来,一双手胡『乱』抓挠。他用草棍在地上摆周易的卦象,又画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漫画……总是笑,笑过之后就嗷嗷大叫,那声音吓人——使劲仰起脖子叫,有时一直叫到嗓子出血。夜间他会坐起来,两手比比画画,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我们同屋的人没一个敢睡,只怕他半夜干点什么。他这时候被允许睡觉了,反而再也睡不好了,最长的睡眠也不过十分八分钟,睡睡醒醒……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人打他的主意不知是什么人,为了解脱自己,竟然把靳扬精神病期间画出的东西收集起来,还写了情况汇报交给上边。这段时间总有人注意靳扬,所以这些材料立刻被他们当成了宝贝。可是靳扬精神病征兆明显,就给押到城里,给他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因为靳扬如果真的是个精神病人,问题的『性』质也就不同了。他们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担心遇到了一个更狡猾的敌人,即伪装精神病逃脱惩罚。有人已经断言靳扬就是这样的伪装者,这样不仅可以摆脱惩罚,而且还能借以泄心中的仇恨。靳扬怎么会没有仇恨呢?任何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有仇恨!他完全是被无辜地摧残和折磨!一个天真烂漫的人,一个最坚强最勇敢、最健康的人,最后真的被『逼』成了精神病……”

老人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看过许多靳扬的漫画作品,当然全是印刷品。我不太懂画,平时却喜欢去看画展。当时我看到这些漫画只觉得它们有趣。严格讲我是像看文字作品一样看这些画的,透过它的意趣,感受作者本人。这个人起码有一颗童心,画幅中洋溢着无边的快乐,什么顾忌都没有。那是一种极其欢快、自由、流畅的生命,是它在强烈感染我。那时我丝毫也没有想到其他,更不知道这些漫画后面隐藏了一个惊心的故事、纸页里浸泡了那么多鲜血和眼泪、蕴含了一出可怕的人间悲剧。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样快乐的一个人会有那样的结局。是啊,所有人都有一个结局,它是神秘无测的,只在黑暗中悄悄等待一个人。我在读这些漫画的时候还完全没有预料的那一切,竟然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全部生了。作为一个后来人,这所有的不幸我一无所知,尤其是不知道它的细节……

至于那一场大雨,我印象中有人说过,但他们似乎故意隐去了这场大雨的主角。他述说的只是“他”

和“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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