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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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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

罗玲得知鼓额的事情专门来到了园子里。她几乎没有与其他人说什么,直接就约鼓额到她的小屋里谈了半天。我想她是要询问一些现场的情况。从鼓额那儿出来,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了半天,不愿与我们说话。她有时低头看看葡萄树,蹲下来研究一下曾经得过病的根部,从裤兜里掏出那把闪亮的匕样的工具刀在藤蔓上刮几下……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听肖潇说最近她又一次离开这里,去了遥远的南方。对于这个女技术员的时常外出,场里人已经习惯了,并且都以为那个场长对其另眼相看。

她在园子里独自转了一会儿,然后就走向我。这时斑虎从一旁穿『插』过来,它和她一下子拥在了一起。罗玲完全顾不得我了,和它亲热着,扳着它的头,然后认真地研究着那处伤痕,斑虎竟然一动不动地任其抚动着『毛』……她搓搓手走到我跟前,点点头“它真是勇敢。那个凶手如果再打偏一点儿,它的一只眼睛就完了。它的肋骨那儿也有伤,它跑动时你会看出来。”

这在以前我和四哥都没有现,我佩服她的细心。这样待了一会儿,她突然提议说

“我很想去园艺场南边——你家过去的茅屋那儿看一看,可以吗?”

我迟疑着,告诉她早就没什么茅屋了。她说这个知道。

我回头与四哥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和她一起出了园子。从这里到那个地方的直线距离约有十二三华里,可是因为要绕路,实际路程也并不短。我们本来可以从园艺场内部走,但为了避开那些好奇的目光,还是沿着它外面的栅栏绕行起来。这里安静极了,除了我们两人踏着落叶出的沙沙声,再也没有其他嘈杂。一路上要翻过一片片沙丘,这些沙丘有的在逐年增高,有的在缓慢地移动,它们当中有不少像巨大的坟丘一样我每次看到它们都要想起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那仍然是关于父亲的故事。

那一年他刚刚从监禁地放出来,因为不知道母亲和外祖母已经带领我们全家来到了这片荒原上,所以就一头扎到了那座小城里去了,去寻找我们的老宅——这座有名的府邸早就被当地『政府』占用了,有人告诉了这一家人的去向,说得不清不楚。父亲用了多半天的时间才算弄明白了落难的一家人正在哪里等他,就踉踉跄跄地往荒原上赶。他到了茫茫海滩上,一头扑倒在这些风成沙丘上,就再也不愿挪窝了。

这里到处都让他想起过去。战斗最激烈的日子里,他们的队伍从山区转入了这片荒原,并打过几次残酷的血战。他见到这些沙丘就想到了战友的墓地,可就是不知该趴在哪一座沙丘上哭泣,因为它们大都一样,分不清它们是坟头还是空空无人的沙丘。是的,这里真像世界上最大的坟地,它们连绵几十里,一直沿荒滩蔓延下去,一眼都望不到边。

父亲那一天在这里走啊走啊,直到全身再也没有一点儿力气,一下子倒下了。他又饥又困,昏厥了几次,最后才算是找到了那个小小的茅屋,它原来就隐在一片小小的果园中,在一棵巨大的李子树下……

而今这棵李子树已经没有了。像我们习惯于消灭这片土地上任何奇迹一样,大李子树作为我们一家、我的童年的最重要的见证,已经没有了。代它而起的是另一些李子树,它们有的也长了很大,但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一棵了。我总是把现在这一带所有的李子树都想象成它的子孙。

罗玲走着,终于说到了最近的一次远行。原来她一次次的外出并非像一般人认为的是“游玩”

——那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一种借口。实际上她只为找一个人,他就是原来的老场长。费尽周折,怎么也找不到这个人。一个大名鼎鼎的老红军竟然从人间蒸了。尽管如此,她从不灰心,直到如愿以偿了。说到这里她十分兴奋

“他给打到了南方。老人身子骨还是那么硬朗,每天打一通拳,写写回忆录。他见到我,当弄明白了我是谁,一下就拉住了我。老人的手抖得厉害,我知道那是激动啊。他半天不说一句话,最后松开我的手,吐出一句——‘你母亲,真不容易啊!’我看到老人眼里有泪花一闪一闪的,差点哭出来。老人的房子很宽敞,就让我住在家里。他告诉我说‘孩子,我这一辈子主要的经历都在北方,所以我还想回去。我在哪里居住应该是自由的,我身上负了好几处伤,总该有选择居住的权利吧?’我说那当然。他又说‘可是只要我一提出挪挪窝儿,立刻就有人来劝说,说还是南方好啊,这里才有利于你养病……我不会听的,我最多这一二年里就搬回北方……’老人把大量时间用来谈往事,这让我像重新活了一次似的……”

罗玲长长地叹气“宁先生,我在这些年里与母亲父亲,特别是与老红军、『毛』玉这些人的交流中,觉得人活着真累,真麻烦!这麻烦不是一个人造成,也不是哪个人能把它赶走,你生下来,也就等于接受了它。不管是谁,全都一样!”

她的话我非常同意。不过她一开头叫我“宁先生”

,至少在我听来有点儿调皮。漂亮姑娘都多少有点儿调皮,因为她们不调皮,遇到的麻烦会更多。我点点头“是这样,人生下来,就等于坐到了一条工业生产的流水线上,剩下的就是按照设定好的一套程序不停地干下去了,这程序是别人设定的,所以你就不能自由。有一个德国人说过——‘活在你的世纪,但不要做它的奴隶。’可惜这多多少少只是一个良好的愿望而已。”

“像老红军,一辈子出生入死,想换一个住的地方都难。他在南方看起来环境不错,一个大庭院,有花啊树的,有鹅卵石小道。老人在这里打拳的时候,你会觉得他很幸福。只有知道了另一些事情你才会可怜他。老人整天被心事压着,它太沉了,好像海边上的那些沙丘,都压在他的心上。我的母亲也是一样。有时我想,哪怕就为了能卸下一点点他们心上的沙子,我也要加倍努力啊!躲是躲不开的,像那个『毛』玉,她当年肯定是为了躲开什么,这才找到一个男人嫁了。她住到这么偏远的一个园子里,最后还是不行。四周都在盯着她,让她不得清闲——也许她现在后悔了,后悔不该脱离队伍?她没有说,我只好猜一猜……我现老红军一说到她就长时间不再吱声,他想起了很多事情,一时想不明白,就不说了。我已经是第二次去见老红军了,他一说到我的母亲就不能平静,一个劲儿地问她现在的情况工作怎样?身体好不好?我说母亲有父亲在身边,一切都很好。老红军可怜我母亲……”

她的嗓子低沉下来,身子转到了一边去。我想她是不愿让我看到眼里的泪花吧。她在想自己的母亲。

“我想在入冬以前再去看他一次……他说过要迁到北方,说也许年内就会办这个事情,他不想再拖下去。”

“迁来这个园艺场吗?”

“不,没那么容易,顶多迁到东边的城里,上边会有安排……”

“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看望老人了!不知他会不会拒绝我?”

“不会的。我第二次见老人时,在他面前说到了你,我特别告诉他——请你一定不要怪我,我当时一阵冲动,就把心里的许多疑『惑』和猜测都说了出来。我说了你们一家当年蒙受的冤案,特别是你父亲的一些情况……”

罗玲说到这里胆怯地看着我,“我真的说得太多了,可是面对那样的一位老人,我有点儿忍不住。事后我就后悔了……”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我真不希望她说到那些事情——而且,我并不认为她这样年轻的一个女孩子,会理解我们这样的一个家族。罗玲在我沉默的一会儿也许洞悉了什么,赶紧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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