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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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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国亡君虏(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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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州渡口从昨儿开始,两万名全身重铠的金国铁浮图骑兵,密密麻麻地警戒在方圆三五里内的黄河两岸,一切闲人都被驱走,村舍茅屋,逐家逐户地搜索,看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隐藏。渡口上的浮桥也加固了,双船并列,尾衔接,自南岸一直绵延至北岸浚州渡口,上铺木板,可以行车,可以走马。一清早,就接连不断地有金国官员前来巡察。看看挨近中午时分,忽然一骑快马奔来,扬鞭喊道:

“来了,来了。都准备好了吗?过河要快,严防宋军拦劫!”

便见一拨拨金国马军开路,先渡过河去,然后从南边来了一辆又一辆的牛车,两边有铁骑夹道押送,那牛车,木轮毡篷,两侧篾窗和前边青花布帘都放了下来,遮掩得严严实实,赶车老汉噙着一汪泪水,端坐在布帘前,默默地赶着牛车,偶尔轻轻地凌空挥鞭,出“驾驾”

的吆喝声。若有哪一辆车拉开了距离,押车的谋克(百夫长)便将马鞭劈头盖脑地向驾车老汉抽了过来,并且骂道:

“跟上,跟上,操奶奶,不要脑袋了!”

没完没了的牛车,一辆又一辆的循着松陷的黄土车辙,来到白茫茫的黄河渡口。车把式下了车,小心地牵了牛绳,挽着车辕,缓缓地从浮桥上过去。金国二太子斡离不已在早晨过河去了,渡口上站着一名身材魁梧的马军总管,名唤乌延蒲鲁浑,头戴白毡笠,身披紫葺甲,腿裹护膝,足穿尖头靴,骑了一匹栗色蒙古马,是斡离不手下大将,在这儿指挥渡口兵马,护送车辆中的宋俘北上。这时忽然从东边飞驰过来一骑探马:

“二十里外开德府方向,现宋军游骑多名,已被我军驱走。宋军副元帅宗泽军马图谋拦劫宋国老皇,请总管定夺。”

乌延蒲鲁浑吃了一惊,挥挥手道:“再探!”

随即召来四名猛安,命他们各带一千马军,迅前往堵截开德府的宋军。马军纷纷出动了,蒲鲁浑转身回到渡口,暴躁地叫道:

“快,快过河!”

这时恰巧过来两辆用白铜彩漆装饰的牛车,木质车厢上复盖了厚绒彩色毡布,十分惹眼。第一辆车厢中盘腿坐着一位身穿紫色道袍,头戴逍遥巾,蓄着五绺长须的大贵人,乃是大宋道君太上皇帝赵佶,后面一辆车上坐着的贵妇人,丰颐秀目,穿着深绿色斜领大袖便服,没有霞帔,没有凤冠,头上绾了个小盘髻,为防风沙,戴上了毡笠帷帽,薄纱遮面,似普通妇道人家模样,其实是显赫一时的郑太后,今年已是四十来岁的人了。赵佶在迷惘沉思中听得乌延蒲鲁浑的叫喊,忽然惊醒过来,喃喃地自语道:“难道是到了黄河边上了吗?”

他掀起一角布帘,果见前边河水滔滔,金兵密布,掌车老汉正下车来慢慢地牵牛下坡,只觉一阵江风,凉飕飕的直往车厢中灌来。今天是靖康二年三月二十九日了,已经过了立夏,在车厢里闷了一天,热得难受,忽来这阵凉风,不觉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然后放下车帘,稍稍舒展一下快要麻木了的双腿,仰靠着车厢叹道:

“过河了,过河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也是不会回来的了,荆轲一死,尚且留得英名,至今千载流传,我却不过是个亡国之君,做了二十五年皇帝,而今成为俘虏,真是不堪回啊。”

他闭上了眼,忽听得驾车老汉轻轻说了一声:

“官家坐稳了。”

接着“咯噔”

一声,车身震晃了一下,已经上了浮桥了。自从换了道袍,告别皇宫,出了大内宣德门,就再没有人称他“官家”

。他和儿子赵桓已被金国皇帝废为庶人,可是在大宋臣民心目中,他还是个太上皇帝,一声“官家”

,叫得他热泪盈眶,几乎想放声痛哭一场。回想出宫时,愁肠百结,心如刀割,经过宫门外御街向南,过汴河州桥,出南薰门的路上,彷彿听到沿途一片轻轻的哀叹声,无数人在啜泣,也有人咒骂:“该死的昏君,断送了大宋江山,害苦了百姓,为什么不去自尽,还要老着面皮去金国屈膝受辱!”

他想到这里,还觉脸上热。风吹门帘,看得见浮桥下浊浪滚滚,忽然悲哀地想起了一个念头:“亡国之君,可杀不可辱,生不如死,就在黄河中葬送了一生吧。”

他拉开布帘,伸出两腿,刚想迈步纵身跳下,却不料被老汉一双粗糙的大手拦住了。老汉的一双泪眼盯住他,轻轻叮嘱道:

“官家,别轻生。康王开府了,大宋不会亡,总有熬出头的一天,康王会把你迎回来的,路上也许有人会救你们。百姓恨你,要死让你死在自已人的手中,死在金人手中,是耻辱。”

赵佶震惊了一下,缩回了脚,回进车厢,仿佛浑身还在战栗。“是啊,自己早该在宫中自尽,俯帖耳的跟了金人北迁,不但自己受辱,也玷辱了列祖列宗和臣民百姓,难怪要挨人唾骂。”

他后悔自己贪生怕死,错过了以死殉国的机会。完了,如今他赵佶的姓名,道君太上皇帝的称号,将会永远沾上耻辱,涂抹不去了。他叹了一口气,忽然又想到掌车老汉的话,真有人会拦路劫救他吗?于是想起了皇九子康王,真有那一天,康王能把他迎回来吗?他闭上眼默默地思索着。自从信王由北京大名府回来,已经三个多月了,当时满以为旬月之间,康王就可以带兵进京,至少也应在京城之下打上几仗,给城中君民一线希望。可是这许多日子,只听说宗泽在开德府和金人大战,连胜十三仗,康王却杳无音讯。有人说,信王刚回京,康王就远远的把帅府搬到山东东平府,上个月又搬到了济州,那儿离南京应天府近,离东京远,这孩子变心了,人家儿子舍身救父,连大臣将帅中也有不少人抗金战死了,康王却那么吝惜自己的性命?道君太上皇帝的心凉了:“他是在等我们一走,就抢占皇位吧!”

他不觉打了一个寒噤,想起了康王临走之前,自己请了乩神,降下天书“一百五十”

四个大字,看来大宋总还有一百五十年的国运吧。自从康王走后,到现在五个多月了,这一百五十多天的日子好难熬啊。他叹息着,忽然猛一触动,几乎惊跳起来,难道大宋的气运,不是一百五十年,而是一百五十天吗?乩神,天师,你在戏弄朕啊!大宋亡了,金人已经立了宰相张邦昌为大楚皇帝,大宋真正的亡了。他今天被斡离不从滑州一路掳走,皇帝赵桓则将被粘没和(完颜宗翰)从郑州一路掳走,皇后、皇子、公主,凡有名号的妃嫔和宗室贵族,一概都被掳走,就剩康王一个人在外,全部希望都在他的身上了,他若是真能顺应天命人心,登基为帝,也未尝不是好事,也许大宋命脉就靠他来延续了。想到这里,他暗暗祷告昊天上帝,保佑康王平安。浮桥过尽了,牛车将要缘着斜坡登上高高的堤岸。前边车中的皇族妃嫔都被浚州渡口的金兵赶下车来,推着空车上坡。赵佶觉得车厢挨了两下鞭子,听见金人在怒喝:

“下车,赵庶人!快下车!”

赵佶震颤,羞辱,“尔敢!”

高傲刚强的皇帝脾气使他想开口痛骂,可是忍住了。摸摸身边,想用佩刀自刎。可佩刀早在出南薰门时就被金兵搜去了。他用手狠狠扼住自己的喉咙,他现在一心求死,快快的死,不想再忍辱偷生的活下去,可是迸了好半天气,脸憋得通红,也不曾把自己扼死。他悲哀地垂下手,没奈何,慢吞吞地下了车。老汉却不用他帮着推车,独自奋力挽住牛车沿着斜斜的陡坡爬上那大堤。道君走了几步,郑太后也下车了,从后面赶上来和他说着话儿叹息。又走了几步,后边的牛车也赶上来了,一个蓝袍小帽的少年公子下了车,用肩膀顶送着牛车上坡,走过太上皇和郑太后身旁时,低声说:

“父皇,母后,十二叔……。”

道君回瞥见推车的少年是十八皇子信王榛,忙问:

“燕王?”

“十二叔和孩儿同一辆车,出京后就绝食了,您开导开导他吧。”

“唔。”

道君摇了摇头。风吹道袍,飘飘然,怆怆然,继续往前走,“死了也好,干净!”

“劝他想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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