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寤寐(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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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渺茫的歌声似从遥远的邺城高楼传来,穿过许都千家万户,飞越宫阙楼宇嵯峨,环绕着红墙绿瓦的长廊,最后从纱窗里轻飘飘的走进。
那凉室里,沉睡着一名可怜的受伤了的姑娘。
时而发高烧,时而昏迷,时而半睡半醒。她躺了很久,已分不清白昼与黑夜。由于昏睡,她已经变得呆头呆脑。谁都没有来过,又好像,很多人都来看望过她,并谋划着监禁她。他们要把她关到什么地方去,不让她回家。
她隐约觉得,或许猜测应该有着,一堆白幔与白帷,就悬挂于梁上。她听见曹植在叫唤她的名字,便幻想曹植牵着她的手在帷幕间穿梭,嬉笑着追逐奔跑。白帷绕过她鞭痕累累的脖颈,掠过她沾满泪迹的面庞,一转眼,白帷都遮住了眼,将她紧紧囚禁在空荡荡的风室里,它们就跟雪一样,一圈一圈从天而降,最后都压在了她身上,直至将她埋葬。
数个时辰前,这里曾发生了剧烈的争吵。而今,就只剩她一个。
她决心要跟曹家人断绝关系,逃离这个勾心斗角的公府。可现实是,她的性命都被人牢牢攥紧,她早已身不由己。在睁眼之前,她听到很多熟悉的声音,人们都在议论她的闺事,议论她这个叛逆的不肖女,今后该如何处置。
“丞相在洧水阳练军,二月底方回。在来信中,并无半字提及缨姑娘之事。”
“……”
“可怜,可恨,都是咎由自取!一个姑娘家,偏要混进行伍里去!”
“好个不自爱的‘名门闺秀’,小小年纪就这样抛头露面,往后还怎么见人呢?”
“都说是夏侯公子救回的,谁知道真相呢?”
“说得没错,要是被刘备的人抓走,说不定是回来进相府当奸细的!”
“……”
“住口!不可胡言!——尚儿,你从速将头尾事实给大家讲一遍……”
“……大夫人明鉴,缨妹妹这两月皆在我身边。至于通敌之嫌,乃系刘备在我军中散播之谣言……”
……
听到众人议论声渐消,我绷紧的眉头才松懈下来,于是努力睁眼,想看清屋内围观自己落魄处境的,都有何人。可光影幢幢,人脸模糊,我只依稀认出一个熟悉的背影。他背对着我,朝卞夫人揖礼,身侧站着夏侯尚。
“此番多赖伯仁救助,才不曾亏损我曹家名节。母亲不如禀明父相,就此将小妹许给夏侯家,如此也算成全一桩美谈,于我曹氏,更是亲上加亲。”
“不!不可以!”
如晴空霹雳,当听到曹丕当堂撮合我与夏侯尚时,我不禁嚎啕痛哭,失神的双目盈满了失望,更含有绝望。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怎么可能我会跟夏侯家的人扯上关系?历史不是这样的啊!即便伤疾缠身,我也要拼力起身,跪地磕头,哭泣着乞求卞夫人放我回崔府!
可失望的不只有我一人,卞夫人同样握着我的手臂,拭泪哀叹,对一个发了失心疯的义女,施舍着不冷不热的怜悯。
“夫人,请让我回崔家吧!为我求求丞相吧,求您了!我不当这公府小姐了还不成吗?”
“……”
不论我怎样苦苦哀求,怎样额头渗血,卞夫人都无动于衷,既不表态同意曹丕的擅自主张,更不肯松口答应我的请求,反而愈发愤怒,便甩开我的纠缠,让仆从照顾我好好养伤,在我抗拒许婚的哭声中,叹息着跟众姨娘出屋了。而曹丕仍是冷漠地站立一旁,任凭我在地上喊闹。
“子建!子建呢?我要见他!……”
“缨姑娘,别哭了,四公子跟在丞相身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是思蕙的声音。
我连滚带爬拉住曹丕的下裳摆,仰起头求道:“二哥,我要回邺城,跟琰姐姐在一起……放我出许都,好不好?……放过我,放我离开,我要去找我弟弟铖儿……”
数月未见,曹丕髭须渐长,已不复邺城少年模样,眉目间冷意厚积如霜。从他的眼睛里,我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兴许于他而言,而今狼狈至极的我不过一无用之弃子,仅剩的将我搀扶而起的温存,也不过数年情谊之余烬罢了。
他伸指向着一旁微笑中的夏侯尚,冷静而克制,委婉地劝我道:“伯仁文武双全,前途无量,难道还配不上你吗?”
“不,不,是我不配,我不嫁,我和伯仁哥只是朋友关系——我不会嫁给任何人的!”
“傻妹妹,这世上哪有女子不嫁人的理?莫说疯话了,先治病吧!”
();() “我要见琰姐姐!她曾是我们的傅母,她会——”
“蔡琰已故。”
曹丕打断我的话,再没有耐心听我争辩下去,弹了弹衣袖,便起身欲走。
小曹节蹲在一旁,扶着我悲声道:“崔姊姊,年底的时候,河北疫民流入邺城,蔡夫人散财与众官吏济民,不幸染疫,病发身亡了!”
突如其来的噩耗,如鲠在喉,双耳失聪,反倒哭不出声,我把眼睛睁着圆圆的,不敢相信,蔡琰竟然没有等到我把杨夙的话带回,就先一步离开这个悲情的时代。
恶寒攻心,烈火灼肺,怪病复发后,我咳嗽不止,抽搐着直往地上打滚。夏侯尚见状不对,知是病情恶化,赶忙催促人再次将医官请回。卞夫人等人闻声折返,却在听完医官的诊断后,无不掩鼻向后退去。
“脾虚肺弱,痰中带血,高热多汗,反复不止,似是冬春交替之际,军旅盛行之瘴疠……”
有了曹冲染疫后病夭的先例,相府人人皆以病危无治,趋避不及。曹丕一面令人去禀报曹操,一面将我隔离在偏院,也不许秦纯和曹节来探望。医官面对这样一具血吸虫病和疟疾双重感染而内外伤遍身的躯体,更是束手无策,反复摇头叹息。加之曹操远在外地,侍奉的奴婢们皆以为我无宠无信,便没有多少尽心尽力照顾,只有思蕙一人忙前顾后。
两日下来,我与躺在凉室等死并无区别。
到了第三天,依旧是白日西匿,我穿着单衣,独自坐在雕花木门槛上,将十几年的乱世生涯经历的事都回忆了一遍。神魂恍惚,从日中坐到傍晚时分,白唇干裂,直至夜风将最后一丝光照的温存从我身上剥离。
暮色幽暗,春雷渐起,我熄灭烛火,赤脚躲在屏风后,不肯上榻,反厉声呵逐前来送饭的思蕙。她抹着泪,将饭菜放在一旁,又怕我着凉,回来合上户牖,才徐徐退下。
凉风入帷,屋内窗牖颤抖,屋外雷声阵阵,妖风呼啸,听得我心惊肉跳,蜷缩在角落里捂耳啜泣。疟疾致死率乃至二十世纪都是居高不下,何况是在汉末呢?染上这样的疾疫,还谈什么理想信念,跟这个世界的人的恩怨纠葛,又还有什么意义呢?想明白了这点,也许雷雨天也不再可怕,死亡也不再可怕了。
正当我万念俱灰,从衽间中抽出匕首,从容不迫欲自绝时,有人破门而入,撞翻烛台架,趔趄着奔前,推开祥云纹屏,愕然在止步在我身前。
“你在做什么!?”
曹植一掌拍开我手中匕首,迅速抓过架上长袍,自后而前披在我身上,并用力扶我起身至榻。当透过薄衣碰到我脖颈和腰背时,他如电触般怔住。等重新添灯移近前看时,才发现我遍身的旧伤:肩胛骨、脊梁、小腿腹、手臂、下颌……乃至原本长直的墨发都被烧焦得参差不齐。我裹着他搬来的衾被,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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