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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就爱弄花草导读 自然的花木虫鸟文化的徐徐和风(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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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秀娟

日本人自古以来就将对花草之美所触发的心情抒发在短歌、随笔之中,透过日本的文学作品可以了解到日本人是如何将大自然中的花草树木融入至生活与文学里。当中,《万叶集》是最早将花草吟咏入诗的文学作品,不只贵族阶级,当时知名歌人、农民、边境防人等庶民的诗歌也收录入书,时间由五世纪到八世纪中期,总计四千五百多首长歌、短歌当中,约有一千五百四十八首诗歌咏叹了一百六十种植物。

《万叶集》时期的歌人最初吟咏的对象是山野中盛开的花草树木,比起草本植物,他们较容易将焦点锁定在木本植物,主要是因为相较于开在地上的花草,歌人们的视野较容易留意到树上盛开的花。而且《万叶集》的诗歌中,所歌咏的植物也偏向于生活实用性,例如可食用的种类约五十三种类,如山菜、海草、菇类以及果实类,而药用性植物如草药等则有二十八种,其他尚有如可染色花草、可制成建筑材料、生活用品、刀剑枪械、弓箭等武器原料的植物约三十二种。植物很多是因为具有实用性的缘故而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之中,之后由于人对于美感意识的提升,进而成为诗歌的题材,被广泛地写入文学作品中。

然而,随着时代的演变,诗人们渐渐地将关心的焦点移转到自家屋前庭院中的花草与光景。相对于《万叶集》时期植物所展现的粗犷原野之趣,平安时期的文学作品中,登场的则以宫殿庭院花园里的植物居多,特别是平安朝的文学又称为王朝文学,故事多以平安时期贵族们的宫廷生活或者恋爱情趣、花鸟风月为主,因此文学中出现的植物,纤细柔弱优雅而华美,风流多愁的诗人们总是容易为楚楚可怜的花草所触动。当中,由宫廷女官紫式部所作,被誉称平安时期文学高峰的大作《源氏物语》,由第一帖“桐壶”

开始,故事前后编总计五十四帖的章节构成中,将近二十四帖是以植物之名作为章节的名称,例如“夕颜”

“若紫”

“红叶贺”

“末摘花”

“葵”

“朝颜”

“红梅”

“若菜”

等,约有一百一十种植物登场,在故事中配合着四季的运行,将女主角以各节气的花草命名,将花与角色相互形塑,让作品充蕴着如繁花般绮丽的季节之美。

大自然中的花草树木对于日本人的影响,不只体现在物语故事中人物角色的形塑上,也体现在平安时期后宫殿舍的名称上。平安王朝大内后宫中的七殿五舍为后宫嫔妃们的住所,其中五舍的别名乃是以各宫庭院所植栽的花木为表征而命名,例如飞香舍因庭内种植藤花又称藤壶院,凝华舍因种植有红、白梅又称为梅壶院;昭阳舍因植有梨树又称梨壶院,此处为东宫皇太子御所;淑景舍因植有桐树又称为桐壶院;袭芳舍因庭中放置有遭落雷袭击而烧毁的巨木,故又名雷鸣壶院。古代日本女子无名,多以某某人之女(《更级日记》作者菅原孝标女)或以官职名称呼,例如清少纳言(《枕草子》作家)、紫式部(《源氏物语》作家)等,又或者如源氏的母亲桐壶更衣、初恋情人藤壶中宫(住在后宫桐壶院的更衣、藤壶院的中宫皇后)等地名来称呼,抑或以喜爱之虫命名,例如文学作品《堤中纳言物语》中的虫姬,由此也可得知,四季花草、树木虫鸣之意境也展现在日本古代女子的名称上。

相较飞鸟、奈良时期以果树、药草为主的庭园风景,平安时期的庭园则以观赏性的花木、枫林、松树或者富有诗文诗趣的竹林为主。物语中女眷们所穿戴的和服颜色也多以松、樱、柳、藤、山吹、紫苑、红叶等植物之名来命名,与外界的自然相互呼应;而贵族们在室内时薰在身上的香气也以梅香、荷叶等植物为名,与御帘外的树木香气交融,酝酿出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的风情。透过平安朝的庭园景色所建构的自然观,让平安时期的贵族、诗人们与植物同体、相互交感,结合植物的生命力与自然共时、共感。

到了镰仓末期,战乱纷扰,地震、火灾、干旱频传民不聊生,诗人文人作家纷纷走避野外山林,以哀怜、闲寂、寂寥之心以求平安度过无常之世,他们所喜好的已经不是平安贵族们所喜爱的精致华美之花,乃是平凡、纯朴、清新之物,如樱花树、梅树、松树等。进入了近代时期,明治期的作家们也是离不开自家庭院里的小自然。

明治时期的大文豪森鸥外,与夏目漱石共同被称作明治时期文学的双璧,是津和野藩下级武士之子,在藩校学习汉籍,进入东京帝国大学之后学习医学,一路高升官拜军医总监,兼具江户时期的封建性、汉籍素养、西欧文明与自然科学的理性之眼,仪礼文物、西方艺术文明、当代流行思潮皆能自在得宜,自由纵横其中。然而森鸥外除了以爱家出名之外,更是一位以深爱庭园花草著称的作家。二〇一七年四月,森鸥外纪念馆举办了一场特别展,介绍了鸥外所深爱的,种植在他家庭院里的花草。有学者统计了鸥外作品中出现的花草数量,总数超过五百种,对非植物专家出身的作家而言,这个数字非常的惊人。鸥外自一八九二年起至一九二二年去世前的三十年间居住在“观潮楼”

,热爱园艺的他曾在日记以及作品《花历》中详细的描述“观潮楼”

庭院里二月到九月之间花草的开花情形,如夏椿、虞美人草、桔梗、孔雀草、风信子等。本书收录了森鸥外发表于一九一四年的作品《番红花》,这是鸥外为支持当时的女性作家尾竹一枝所创办的杂志《番红花》而特别撰写,刊载于创刊号的开卷之作,虽然仅是一篇约两千字左右的短篇随笔,却对人生处世有重要的提示,文中一句“在宇宙之间,番红花一直以番红花之姿,生存着。我也以我的姿态,生存着。从今以后,番红花仍然会以番红花之姿,生存着。我也会以我的姿态,生存着吧”

,更是日后为人所朗朗上口的佳句。

而对于自家庭院的喜爱,除了鸥外之外,将自家庭院取名为蜗牛庵的幸田露伴也是不遑多让。幸田露伴以《五重塔》确立了他在文坛上的地位,从小受到中日古典文学的熏陶,学识渊博,与尾崎红叶、坪内逍遥、森鸥外等人齐名,作品席卷文坛,文学史上被称为红露时期。本书中收录的随笔《百花争艳》以美文闻名遐迩,内文写满了他对于四季之花的想法,其中他对梅花的看法更是一绝:“即便是半塌的土墙、歪斜的衡门,巴掌大的瘠田、徒具外形的小神社,只要附近有一两棵梅花树花开,就能使周边景色改观。……读《出师表》不落泪者,仍然可视为朋友,不好此花之男,不应与之为伍。”

文豪露伴的爱梅之情也成了世人咏梅的名句。

昭和时期作家三好达治在随笔《石榴花》中,描述在战时下,他周遭的年轻人接二连三地进入战场,死于异地。未来前景一片白雾苍茫之中,偶然看到路旁赤美艳红的石榴花盛开映入眼帘,心中一惊,感受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感动,冲击了他的视野,那是在战争时期花朵以鲜艳色彩对生命的呼唤。

除了花草树木,虫鸣鸟吟也是陪伴作家文豪起居生活的重要存在。漱石爱猫疼狗之外,对于文鸟更是爱不释手。作品《文鸟》中,主人公因三重吉的推荐而开始养文鸟,刚开始因为刚搬新家对于养鸟一事并不热衷,却在三重吉的鼓动下把鸟与鸟笼都买了,并且开始养起了文鸟。总是一人孤独在书房中写作的“我”

,只有悬挂在书房缘侧鸟笼中的文鸟以轻声的鸟鸣声相陪伴,随着日夜的相处,“我”

透过文鸟的眼角嘴形仿佛看到过往那美丽女子令人怜惜的身影。

以前,我认识一位美丽的女子。当女子倚在书桌旁,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时候,我从后头悄悄凑近,把紫色带扬前端的穗子拉得长长地,垂下来,由上往下轻抚她纤细的后颈,女子无精打采地回头。这时,女子的眉头蹙起,呈八字形。眼尾及嘴角仍然泛着笑意。同时,她把形状姣好的脖颈缩到肩膀。文鸟望着我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这名女子。如今,女子已经嫁作人妇。我用紫色带扬恶作剧,是在她谈定亲事的两三天后。(《文鸟》)

然而这只让漱石忆起旧情人的文鸟,最终却因为漱石工作忙碌无暇照顾,委由家人照料时,因一时的疏忽死于非命。“我”

发现文鸟死亡后,情绪暴怒,大声斥责无辜的女佣,看似无故怪罪,然而那责难女佣的字字句句,或许正是他内心中责备自己的话语。

《文鸟》中漱石描绘文鸟身影的笔触,纤细、敏锐、细致,仿佛依着女人的眼神、嘴唇轻轻勾描,心目中的女人宛若淡雪中的精灵一般,也因此为《文鸟》一作增添不少想象的空间。

另一篇令人印象深刻描写自然界虫鸟的作品是寺田寅彦的《蓑衣虫与蜘蛛》,这是一篇昆虫观察记。说到寺田寅彦,他是夏目漱石在熊本教书时期的学生,也是漱石名著《我是猫》中登场人物水岛寒月君的原型,他本身更是一位知名的物理学家以及俳人,著有多篇带有科学乐趣的随笔。或许是他的科学背景,使得他的随笔与其他同代的文人不同,总是带着科学精神,充溢着对自然现象好奇的探索,细腻的观察以及严谨的求证,文末总是让人享受到科学发现的乐趣。在随笔《蓑衣虫与蜘蛛》中,主人公从二楼的窗户看到庭园枫木上垂挂着无数只的蓑衣虫,担心春天新开的枫树嫰芽会被蓑衣虫食尽,当他使尽气力准备要驱除蓑衣虫时,发现从蓑衣虫的蛹袋中爬出了一只小蜘蛛,仔细一看,小蜘蛛已经伺机入侵蛹袋内,将蓑衣虫的幼蛹吸食精光。原来大自然自有大自然的生存法则,动物界的进化亦无须人类过度的干预。这是一篇结局让人出乎预料之外的佳作。通过自然科学家独有的细腻而温情的观察之眼,将庭院中动物之间的小戏场栩栩如生地搬演在读者面前。

在日本短歌史中留下伟大足迹的国民歌人若山牧水,是一位爱大口喝酒、漫游大自然、喜爱旅行的歌人,日本各地都有他的歌碑。在收录于本书的随笔《秋草与虫音》中,他曾说道,比起装饰的花、华丽的花,他更爱静悄悄地开在大自然山野中的野花。秋天是波斯菊盛开的季节,然而他却认为最能够让人知晓秋意的花应当是女郎花(黄花龙芽草),在野原上一株二株随着微风摇曳的风情,让人深刻地感受到初秋的到来。若是将花草以昆虫来比拟,牧水认为“若将芒花喻为昆虫,应该会先想到蟋蟀吧。虽然不起眼,无论何时听见蟋蟀的叫声,都觉得扣人心弦”

。芒花是令人看也看不腻,充满秋天风情的植物,衬着十五夜的月光,芒花那随秋风摇曳的身影如同女人心系情人的优雅风情,令歌人若山牧水深爱不已。

抒情诗人室生犀星出生于石川县金泽的文学家庭,因为是加贺藩士小畠弥左卫门吉种与女佣之间所生下的私生子,自小被送养,过着辛酸的日子。但是他仍然不气馁,二十岁时辞掉在金泽的工作,立志以诗为业,上京求取功名,却因生活无以为继二次失意返乡。直到一九一三年,他创作的诗为北原白秋所欣赏,而获得提携,得以将诗作发表于期刊杂志上,并且在北原白秋的介绍下,认识了日后成为好友的萩原朔太郎。正由于室生犀星是出身于金泽的作家,他在随笔《园艺师》与《日本庭园》中,对于日本各大名庭(包括号称日本三大名园之一的金泽兼六园在内)中的飞石、石灯笼、庭园,以及其中的蹲踞、细竹、花草、假山,皆有细致的观察与评论,极力倡导日本庭园侘寂之美。另一方面,女作家宫本百合子则推崇朴质的庭园,对于庭园中人为刻意的造景感受到近乎嫌恶的厌弃与排诉。与宫本百合子相同,剧作家冈本绮堂也不喜爱西方的花草以及人工的庭园,他热爱着丝瓜与百日菊。某年夏天受到江户时期文学大师式亭三马所做的瓠瓜画作影响,爱上了丝瓜的清凉与瓜藤的自在,硕大的瓜叶与黄色的花朵,让冈本绮堂感受到横生的野趣,获得了一股安乐闲暇的平静。

而对于芥川龙之介而言,作品《庭院》绝非一篇描述恬静庭园生活的作品。病残已经近乎废人的次男,拖着虚弱的身体,执意重建象征过去繁华的庭院以求得救赎。虽然这努力在他人眼中仅是徒劳,最后也确实是功亏一篑,然而次男如鬼气般的执着,就如同当时处身一片荒芜的苦海之中,试图在痛苦中挣扎寻求生机的芥川一般,是一篇让人体味芥川彼时心境的重要作品。

这本书,以花草树木、虫鸣鸟语、深邃森林以及庭园之美为四大焦点,共收录了十九位日本知名作家的二十三篇文学作品,借由文豪的作品与笔触来细细品味日本的四季运行,以及小小庭园中繁花盛开、虫鸣鸟语的自然之美。

作者廖秀娟,日本大阪大学文学博士,元智大学应用外语学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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