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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特?”
“丽莎,车厢里的人到哪里去了呢?”
“车厢里本来就没人,这趟车是专门来接我们的。你看,鸽子全消失了,外面已是真正的黑夜。文森特,你全身发冷。”
“我感到眩晕。”
文森特在眩晕中紧紧地握着丽莎的手,但他握住的只是一只手,手的主人正在渐渐离他远去,手也渐渐变得冰凉起来。朦胧中感到有人进了这节车厢,那人对丽莎说:“外面落雪了,这气候真反常啊。”
丽莎刺耳地笑起来,很明显是在假笑,然后她就和那人一起出去了。有人在他耳边对他说:“先生,您去哪里?”
“‘古丽’服装公司。”
他挣扎着说出惟一想得起的地方,他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啊,原来您是个放高利贷的啊!”
他也像丽莎那样刺耳地笑起来。然后这个人就坐在旁边。过了好久文森特的眼睛才恢复视力,他往右边一看,发现根本没人,只有一顶鸭舌帽放在座位上,也许他上厕所去了?
他起身去找丽莎,走了一节车厢又一节车厢,他感到他乘坐的列车正在穿过黑暗驶向黎明。经过的车厢全是空的,丽莎躲在什么地方了呢?终于,他来到了车尾,而丽莎就在车尾,她在最后一排座位上蜷着身子睡觉。文森特走到她面前时,她就在微弱的灯光下睁开了疲惫的双眼。文森特想,她的眼睛多么美啊!她做了个手势让文森特靠近她,文森特就蹲了下去。
“当年我就是坐这趟车从赌城出来的,那是妈妈死后的第三天。她欠下的赌债太多,就恐惧而死了。”
“那栋大房子里的老太太不是你母亲吗?”
“当然是。就连我自己,也死过好多次了。”
“我不明白。”
“这种事,你会习惯的。你听见没有,外面真的在下雪,这样就把我们经过的地方全部覆盖了,正像当年一样。”
文森特只听得见车轮的声音,他想,丽莎具有什么样的听觉呢?她闭上眼,似乎又睡着了,看来她在家乡的地下室里几乎耗完了她的精力。现在他同她在这趟车上,这趟车连接过去和未来。未来是什么样的呢?夜半时分到他们家里来的侏儒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他记起他和侏儒在厨房里喝醉了酒,两人一块儿从阁楼爬上屋顶的事。他们坐在屋顶时,成群的蝙蝠擦着他们的脸颊飞过。就是那一次,侏儒对他谈到了被连绵的石头山怀抱的赌城,玫瑰红的天空。他对文森特说:“真是一派和平景象,任何人都不会想到要走出那个地方。石头山只是一个景观,没人会真的去翻越。和外面通车是后来发生的事,列车穿过长长的隧道才能进到城里。黑暗幽深的隧道很像死亡通道啊。”
本来他想问问丽莎为什么要从家乡出走,可是他又记起了丽莎从前对此事的解释,于是就没有问。她并不是惟一出走的人,不是还有侏儒吗?赌城的人大概是因为共同的理由而出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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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特去赌城(10)
天亮时分列车长终于出现了,他是一个肥胖的男人,老在打哈欠。
“我梦见好大的雪,真荒唐,这个时候怎么会有雪呢?”
他似乎是在征求他们夫妇的意见。文森特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生活在这样的寂寞之乡,怎么能不终日依靠酒精度日呢?”
他又说,似乎很不好意思,又似乎要向他俩诉衷肠。他邀请他俩去他的列车长办公室坐一坐,因为半小时后列车要进站了,他不愿意他的客人对他这趟车一点印象都没有。
当他打开他的“办公室”
的门时,文森特和丽莎都吃了一惊。这个斗室刚刚一平方米,一张很小的课桌和一把铁椅套在一起,一个人如果长时间坐在这上面可是够难受的,何况列车长这么胖,挤进座位恐怕都很困难。他俩都感到不解,这是一列很宽敞的火车,为什么将列车长办公室设计成这个样子啊。
列车长似乎猜透了两人的心思,他抬起腿,挤进那张课桌,以一种极为难受的姿势坐下去,那肚子死死地抵着课桌的抽屉。他请文森特递给他酒瓶。酒瓶在搁架上,里头还有半瓶白兰地。他对着瓶口贪婪地喝完,将瓶子一扔,就伏在桌上睡起觉来。
丽莎对文森特说:“列车这种地方可真称得上是寂寞之乡,可他为什么一定要我们来看他如何做梦呢?真是个怪人啊。”
“很可能这是他的生活方式啊。我俩碰巧成了他的世界里的风景。”
他说这话时,丽莎瞪了他一眼,他说不清她是赞成还是反对。这时列车已经进站了。他们观察了一下列车长,觉得他一点都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虽然他伏在那里睡觉的样子让人觉得很难受,但他的确睡得很香。
那一天他和丽莎在花园里坐了很长时间。太阳晒着,青草的味儿令人发困。文森特告诉丽莎说,现在他心里对一些事完全没有把握了,他甚至拿不准要不要去上班了。也许他该换一个像列车长那样的工作?可是他又不喜欢那种在旅途的生活,更不喜欢寂寞,而现在,他感到他的事业成了他脖子上的枷锁,因为这个世界还有他真正感兴趣的事,他却不能去钻研。他唠唠叨叨地说这些事,好像憋了几十年似的,越说目光就越发直,越觉得自己不着边际,可又停不下来。
丽莎起先由着他说,她的样子心不在焉。她那褐色的大眼睛看着文森特,显得那么疏远,好像他是一个路人一样。
“文森特,我在沟中采蕨芽时,你躲在什么地方了呢?”
她喃喃地说。
文森特心里一凉,住了口。
丽莎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显出很着急的表情,文森特觉得她在同什么人交流。是谁呢?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啊。
“文森特,我要走了。”
她又说,她说这句话时脸向着别处。“我每天都去同一个地方。可是你为什么抱怨呢?我觉得你好像在抱怨啊。”
但她并没有动,还是坐在那里发呆。后来她终于站起来,绕着石桌走了一圈,将双手搭在文森特肩头,说:“我终于想起来了,夜里进行长征的不是马丽亚,而是我自己。你瞧,我是多么健忘啊。你不用换工作,那一点都不影响你钻研那种事。”
“我也记得是你在夜里进行长征,可你却说是马丽亚!”
“大概我一走进她的玫瑰花园,幻觉就产生了。现在,我在花园里同你说话,我已经走了,离开了。你看见我的背影了吗?和厨师在一块儿。”
文森特伸出双臂搂着丽莎,女人坐在他怀里像小猫一样安静。文森特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细细一听,是马蹄奔腾的声音。其间还夹着人群的呼喊声。
“亲爱的,你跑到哪里去啊?”
他吻着她的耳朵说。
“我改变了夜间出行的习惯。”
她吃吃地笑了。
“啊,丽莎,你多么轻啊,这是你吗?看那太阳下的赌城,好像要朝我们走过来似的。丽莎,这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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