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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根的困惑(1)
“没有埃达的日子既像一场噩梦,又像一次解放。”
里根这样想道。他站在海湾的浅水区那里,看着灰绿色的跃动的海水,感受着海的丰满与力量的魅力。一年前那位淹死的女工,仅仅是因为来不及脱下浸透了的、笨重的外衣才遇难的吗?他一边上岸一边对这个问题做出种种的猜测。
50岁的里根在事业上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他的橡胶园不断赢利,这使得他可以将周边的几个大农场全买下来,改成了橡胶园。这几年,里根自己逐渐退出繁重的日常工作,他将事务都交给了一位能干的经理。这位名叫金夏的国籍不明的经理是一位优秀的管理人员,他不声不响地就将所有的事务都理得清清楚楚,更重要的是,他在发展方向上的每一步棋都是着眼于未来的。一天夜里,里根梦见这位东方男子掌握了点石成金的秘诀,他拿着一根头上镶了宝石的棍子,往他所立足的那块土地上一点,那块地就归里根所有了。里根长久地凝视着他那细长的、狡黠的眼睛,从那里头看见了不是欲望的欲望,实际上,那是一种虚无的变体。
“金夏,你觉得埃达还会回来吗?”
里根说这话时坐在海边。
“她根本就没离开。您应该知道,这只是一个眼界的问题。”
金夏细长的身体像海里升起来的一个影子,他的话里根总要过一会儿才琢磨得透,当初里根就是因为这一点看上了他。金夏同他的家人一直住在半山腰的老屋里,那是他自己选择的住处。他和妻子,再加上两个儿子,他们总是独来独往,不和工人们建立密切关系。有时候,他们一家那种骨子里头的孤独甚至令里根胆寒,担心他们有图谋不轨的想法。但是过后他又会责备自己的胡思乱想。其实,金夏是他在农场惟一的知己,他将自己的每一桩心事都向他倾诉过。在那种时候,金夏抽着烟卷,很少插话。里根拿不准他是否愿意听,但他倒的确听进去了。比如刚才他说起埃达,金夏立刻就会说出一种独特的意见来。
“你的儿子打算秋天去北方上学吗?”
里根问道。
“是啊,他们还真舍不得离开农场呢!”
“噢?”
“他们俩打定主意将来永世不离开农场。”
金夏喷了一口烟,口气变得夸张了。
穿过芭蕉林就是山坡,金夏的灰色木屋建在一棵大榕树下面,那棵树就像一个面目狰狞的守护神,那些巨大的气根悬在空中,显露着霸道的气派。里根知道那木屋已受到了白蚁的侵袭,目前已属于危房。但金夏一家人竟毫不在乎这件事。也许他们并没有长久的打算。金夏的妻子有个好听的名字,那是个里根发音很困难的名字。此刻她正在将被子拿到外面晾晒,大概因为屋里太潮湿了吧。她向里根傲慢地点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
“住在山坡上,对整个农场的情况一定了如指掌了。”
里根开玩笑地说。
“实际的情况是,我们一家成了外人。”
金夏不安地用手敲着桌子说:“这是不是因为我们一家人太缺乏野心了呢?”
里根听见里屋有被压抑的兽的咆哮声,不由得吃惊地跳了起来。
“难道你们养着狼?!”
他觉得膝头在发抖。
“是啊,”
金夏神情飘忽地回答,“是儿子们养的。他们感到住在这种地方太虚浮了,要做一件刺激的事。后来他们就弄回了这只小狼。你不要紧张,狼是用铁链牢牢地拴住了的。有时我也为他们的爱好担忧,我毕竟是他们的父亲吧。幸亏马上要去北方……”
他朝空中举起一只手掌像要比划什么,但那手掌又什么也没能比划出来,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个“父亲”
,倒像个单身汉。
里根往里屋走去,但那两个孩子一齐冲出来,将他挡在房间外。里根瞟了一眼,看见窗子全蒙上了黑布,房里什么都看不见。
“伯伯,房里什么也没有!”
他们齐声说道。
两个男孩都穿得很褴褛,脸上也很脏,完全不像这种家境里的孩子。里根注意到他们也同父亲一样有着狡黠的眼神。这时孩子们的母亲进屋了,她向着孩子们嘀咕了几句,于是两个孩子都用愤懑的眼神看着里根,好像在质问他干嘛要跑到这里来打乱他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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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根的困惑(2)
金夏还是坐在桌旁,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这是些没有教养的孩子。”
他说,却不像抱歉,倒像炫耀。
刮风时,房子的木板墙“吱吱呀呀”
地响,甚至人都能感觉得到房子在风中倾斜。金夏微闭着眼,沉醉在这不祥的声音里,那个又黑又矮的妻子却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那条狼不出声了,但两个小孩却在里屋哭起来。
“他们把狼弄伤了,自己又心疼,所以就哭。这些小鬼!”
金夏对里根说。
但是里根觉得这种哭声里头有些不对头的东西,什么地方不对头一时也想不起来。这种哭根本不是什么小孩的哭,而像是老谋深算的暗示,像要对谁传达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对谁呢?里根听不懂他们传达过来的信息,就有些心烦。看看金夏,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正在将桌上的六只小玻璃杯摆成一朵梅花,细长的,被烟熏得焦黄的指头透露出阴沉的内心。
“你们家里总是、总是这么热闹?”
里根想不出恰当的形容。
“是啊。我很抱歉。”
但他的样子仍然不像抱歉,他的虚伪做作使里根很气愤。不过他到底是不是虚伪做作呢?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做作?他的妻子又在将晾出去的被子收进来,说是怕有雨,她一趟一趟地,机械地做着这些事,看上去很平静,两个孩子那种怪异的哭声完全不能使她心烦。
“原先啊,我也没想到会将家建在这里。可是一看到这山,这榕树,这房子,我就不想走了。本性难移啊。有一件事我想问您,里根先生,您能告诉我农场到底有多大占地面积吗?近些日子,我被这个问题完全弄糊涂了。”
“我也同你一样,金夏。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的土地无边无际,有时候啊,我又觉得自己连立足点都没有了。我们还应不应该继续买土地呢?”
风声一停,他就和金夏走出门外,站在榕树下。从山坡上往下看去,视野开阔,农场里一片阳光灿烂,为什么金夏的妻子说有雨呢?他的目光扫过橡胶林,到达了那个湖。土地令他感到压抑,他有逃离的冲动,也许就像埃达那样走掉。也许金夏住在这里,是为了同他的农场拉开距离?但他又为什么要那么卖力地帮他扩张土地呢?里根清楚地记得他在谈生意时两眼闪出的贪婪的光,他无法确定他的那种快感到底是什么性质,从他所过的这种清贫的生活来看,他对金钱应该是无所谓的。回转身再看看这所房子,这个巨大的白蚁巢,一种不祥的预感在里根心头升起。莫非他遇到了命里的煞星?这个不声不响的、国籍不明的人,他的奇怪的一家人,住在这所多年前一位猎人建起的木屋里头,他们是用他们默默的生活姿态来影响自己吗?或者竟是来否定他的存在的?女人出自心底的傲慢到底是什么含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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