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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天,天空一片灰败,空气湿得挤得出水来。博延早上照例外出,才过十点钟,我听到有人咯吱咯吱地踩着楼板走上来,随后敲响了门。我这里一向少人来,所以惊异地现,竟然是章太太站在门口。
让座,泡茶,一阵忙乱。章太太仍然梳着高高的髻,精致的妆容,面含微笑,说话轻声细语:“傅先生倒有,怎么忽然想到搬到这种里弄来,汽车都开不进来。”
我含笑回答:“巷子深了些,让章太太见笑了。
章太太说:“那倒也没有,你不知道,出嫁前我也是住在东城的巷子里的,几家人一栋楼,隔壁喊吃饭,我也能闻到饭菜香。”
她环视四周,有点心有戚戚焉的意思,半天举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缓缓说:“我看见你在报上的启事,说来也是巧了,这一阵我正愁,想找一位先生教我女儿认字,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
我在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等我回答,章太太又说:“小女今年八岁,不认得几个字,让傅太太启蒙是大材小用了些……”
她语音一顿,我忙接话:“哪里,我是极喜欢小孩的,只是……”
路远,时间不凑巧,等等等等,我在心里找着藉口,反正是肯定要拒绝的。
章太太像看透我的心思,微微一笑,放下茶杯,停了停说:“这一阵章先生调任南京,几个月也见不到一次。我一个人实在无聊,想着你若能来,也好给我做个伴。”
我自然不想与章先生碰面,也顾忌到博延的面子。若他的朋友知道我去章家做先生兼保姆,他脸上一定是挂不住的。我料定博延一定会剧烈反对,没想到我和他说起这件事,他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章先生倒确实去了南京。”
原来这一向博延的苦恼,也包括章先生的升职。原本要托章先生的事,因他去了南京半路没了消息,他们这单贸易就有不了了之的可能。
“怎么会一去就不回来?”
我觉得奇怪,“章太太不是还住在本城?”
博延“嗤”
了一声:“外人叫她一声章太太,其实不过是一房姨太太。章先生在永平早娶了亲,这样的安排也很普通。”
我才恍然大悟。诚然,时下闹思想,十分流行把旧式婚姻留在乡下,到城里又另娶一房情投意合的太太,以章先生的身份地位,这样做也实属稀松平常。
既然博延不反对,我应了章太太这门差事。只是章太太并不像她说的那样孤单寂寞,章府几乎每天都高朋满座,几位打扮时髦的太太天天来打牌,这当中也不乏冲着章先生来溜须拍马的,只是章先生确实不在家,从来没有露过面。
章小姐生得眉目如画,只是比较娇气,每写几个字就要停下来,聆听隔壁的声音,只要我说一句休息,立刻像脱出牢笼的金丝雀一样飞出去。少顷我又只好追到章太太打牌的客厅,把她捉回来重按到课桌边。
有时候课间休息,章小姐腻在章太太怀里不出来,章太太就来拉我上牌桌:“傅太太来替我摸几把,你这样的手,手气必然是好的。”
牌桌上的夫人小姐也有几个在夜总会见过的,互相打着眼风,笑得颇有深意。
我不晓得她们都在想什么,大约无非是暗自笑话博延的境况窘迫。幸好我顶着国文先生的头衔,不用与她们多应付。有几次下课时间晚了,章太太也留我吃饭,甚至说:“赶来赶去的做什么,家里有的是客房,不如在这里住一晚,省得明天再来。”
我当然是要婉拒的,博延在家里,总不好留他独自一人。
后来那一天是下暴雨,我跟章小姐刚刚念完《三字经》,天空轰隆隆一阵巨响,打响这一年的第一阵春雷,大雨瓢泼而至。佣人领章小姐去吃点心,我整理好东西去了楼下客厅。
客厅里黑沉沉的一片,和往常大不一样。下雨的缘故,百叶窗都关起来了,雨点咚咚地敲在窗棂上。房间里只点了一盏幽幽的落地灯,章太太一个人翘着脚靠在沙上,晕黄灯光下脸色苍白,手支着头挡住半边脸,却掩不住脸上落寞的神情。
我不禁问:“她们呢?今天怎么没人打牌?”
章太太听到我的声音,猛然抬起头,似乎才打起精神,坐直身子拢一拢盘在头顶的秀说:“我昨晚上没睡好,今天就叫她们早早散了。”
我连忙告辞:“那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明天再来。”
章太太笑了笑,仍然是轻言细语的样子,挽留我:“这样大的雨,傅太太还是等等吧,不如留下吃饭,等雨停了再走。”
我正要像往常那样推辞,她又说:“反正傅先生去了上海,你回去也是青灯冷灶,我这里也冷冷清清,不如你在这里吃了再回,正好也陪陪我。”
博延确实因生意上的事一早去上海找一个朋友,要第二天才回得来,不知章太太怎会知道,只是我也不好再不识抬举地拒绝,放下手里的东西,留下来陪她喝茶。
空空荡荡的大房子,没有那一份喧嚣尘上的虚假繁荣,忽然变得冰冷寂静,只听到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离开饭还有一刻,章太太从怀里扯出帕子,点一点嘴角,和我闲聊:“傅太太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说:“家母早年就病逝了,家父前两年也不幸病故,只有舅舅一家住在东城的天水街。”
她幽幽叹一口气:“你知道我家也曾经住在东城,原先经营一家布庄,后来父亲得了肺痨,西药那样贵,家里才渐渐被拖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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