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听雨(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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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淌下来,啊,真是万幸,即使是这么残酷的父亲,仍然会因为血缘想起自己,他的泪水再度淌下,认真考虑放弃将棋的事,不过,坂田终究办不到。老公这副德行,太太临死之际还在诅咒将棋,然而,十年前,即将咽气之时,她还是说:“你把将棋当成性命,可别乱下一通哦。”
这句话鼓励他,长达十年之久,如今,他即将赌上自己的一生下将棋。坂田唯一的遗憾,也许是没能亲口对太太说:“我的将棋这么厉害呢。”
想让太太见识一下自己的将棋吧。
结果,对坂田来说,与木村的一战不仅攸关棋士的尊严,更赌上妻子多年的劳苦。当然不应该烤什么火盆。这样一来,坂田那句话里,瞬间多了几分重量,还带点悲壮。然而,对局的第三天,他已经懒洋洋地捧着火盆,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也许是因为观战记者、对手木村八段与千金,他们担心坂田老迈的身体,苦劝他接受的,或是因为尽管他说了大话,最后还是不敌彻骨冰寒,主动索讨火盆呢?他是不是老糊涂了,不小心忘了自己坚持说的话,“上哪找可以烤火盆的惬意对局呢。”
有一天,他又说了不要火盆,也许是因为他经过一番思考,觉得自己对胜负的过度执着呢?坂田经常说,下棋时必须抱着“开盖葫芦瓶”
的心情。
据他本人表示,有一次,他到大阪车站的月台,搭车赴东京,在喧嚣之中,只有一名奇怪的男子站在月台。乘客们忙着上下车,只有他把手抱在怀里,张开嘴巴站着。汽笛声响起,火车开走了,他仍然若无其事地,失魂落魄地张着嘴,像一只盖子没关上的葫芦瓶,仰望天空,独自留在月台上。当时他想,真是个怪人,该不会是傻子吧?后来,每当自己将棋下得不好,心情急躁的时候,也不知怎的,就会想起那名男子。他总会想起对方嘴巴张开,像开盖葫芦瓶的站姿,就像一颗泄了气的橡皮球,不受任何拘束,也不违逆任何事物的态度。对眼前的输赢感到焦急、愤怒,于是失去余力,终究无法下一盘好棋,非得用开盖葫芦瓶的心情下棋才行,每当他想到这件事,心情就会很放松。
也就是说,当他执着于火盆时,表示他太投入眼前的输赢,心情越来越紧张了。这时他察觉自己的状态,觉得这可不成,不该要求火盆。
然而,以上全都是我的臆测。看了观战记录,对局在二月五日开始,当天与看场地的前一天正好相反,是京都难得一见的温暖日子。看了记录,我觉得自己傻傻被骗了。若是要抓住他的语病,拒绝温暖的火盆,还说什么“上哪找可以烤火盆……”
只不过是他假装悲壮的一场戏。或是坂田想要欺骗自己的心情呢?这件事反而加深我对坂田的好感。我判断他是觉得冷了,才慌忙取消自己之前说的话,想要火盆,不过这件事让我感到他的正直。
先不说别的,坂田要求火盆的时候,是因为觉得自己必须想起开盖葫芦瓶的心情,这也是事实。这时正好是对局的第三天,坂田的脸色已经很差。对局结束之后,千金告诉观战记者:
“从第四天开始,父亲便说我下得不好,已经放弃了。”
坂田在第四天才开口,其实已经晚了一日,坂田自己也很清楚,第三天就已经不行了。不过,他没在第三天时开口,也许是因为胜负早在决战之前已成定局的关系吧。他没搬出平常的论点,“输赢已在对局之前成定局。”
话说回来,坂田在战前说了:“让你们见识一下坂田的将棋吧。”
他在这一秒,已经输了吧?
对局于二月五日上午十点五分,由木村八段先手开始。
木村思考十八分钟,下了7六步开角道。这是一个按照定式,平凡无奇,没有特色的一步棋。通常下2六步,飞车前的步,或是这手7六步。他思考了十八分钟,也许是为了平静情绪吧。
从棋子离手之后,木村眼睛往上瞧,锐利地瞪着对方的脸。那是别有含义的奇异眼神。那眼神不似他年轻的岁数,充满自信,看似欲将对方吞噬,坂田感到沉重的压力,突然心痒难耐。对方下了7六步,我应该下3四步开角道,或是下8四步,移动飞车前的步呢?我怎么能下这么平凡的一步?让你们见识一下我坂田会下什么妙手吧,下个异想天开的一手,把你吓一跳,坂田仿佛着了魔似的,突然把目光移向窗外。南天竹的果实把庭院映成红色。引来的山泉水,洗涤一株水仙的白根,冬季的落日就照在泉水之上。
十二分过后。坂田的目光再度回到盘面。他将粗短脖子上,那宛如北斋[52]画的孙悟空那般充满特色的头往后挪,右手轻巧地伸向棋盘的右侧。
从手的位置看来,木村瞬间以为他要移动飞车前的步,下平凡的8四步。然而,坂田的手继续往右边靠,放在9三边缘的步3上。就这样无声起下了9四步,一直盯着盘面。棋子没发出一丝摩擦声,是非常安静的下法。如此安静,完全不像暌违十六年,赌上一辈子的将棋战的第一手。
坂田平常移动棋子就不会发出声音。坂田曾经说:“有人喜欢啪啪啪地敲打棋子,他可做不来。发出声音正是那人没对将棋认真的证据。真正的将棋应该如此,下棋者把精神全都放进棋子之中,躯体则像失了魂的躯壳,像泄了气的橡皮球,软趴趴地使不上力,用这种状态下棋。发出声音,即为仍然保留自我的证明。把莲藕“啪嚓”
一声折成两半,会留下比蜘蛛丝细的细丝吧?下将棋的时候,如果没办法站在那条细在线,这可不成。放松全身的力气,全都吸进棋子里,就能站在那条细在线,这样的将棋才能称为真正的将棋。这样的将棋,下棋时应该不会发出声音。”
因此,他下棋的时候,绝对不会发出声响。
9四步也是悄然无声的一手。也就是无言的一手的薏味。然而,这一手似乎发出“让你们见识坂田的将棋”
暴动着,痛苦地滚动着。这是史无前例,异想天开的一手。
木村大吃一惊。他原本就预测对方会出一些怪招。却没料到第一手就是将棋史上从未见过的棋步。
事后,木村陈述感想,“坂田先生的第一手9四步,是我完全没预料到的棋步,感觉非常怪异。”
这应该就是他当时的想法吧。
就连木村都这么想了,大众自然更惊吓。过去与大崎八段对局时,坂田下角行前方的步,当时那种兴奋重新燃烧。报纸的观战记录也写着,只要能看到这一手9四步,这场对局就充满价值了,光是说明这一手就要花上一天的时间,我至今仍然忘不了当时我在读这篇报道时的情况。
当时我总是一脸苦闷地前往位于千田前的大阪剧场地下室,有点肮脏的将棋俱乐部。地下室的空气总是厚重、不流通,夹杂着烟味,充斥着桌球场与游乐场扬起的灰尘。走到俱乐部中途的水泥斜坡上,我总是咳个不停。然而,当时只有那家将棋俱乐部,可以稍微抚慰我的心灵。
想必大家已经察觉,我当时疾病缠身,孑然一身。去年夏天,我从一辆高架电车上,看着沿线破旧的公寓,窄小、肮脏的房间窗户敞开,看着人们的睡姿,在昏暗的灯光下,宛如皮影戏般蠢动的模样,我猛然一惊,回想起自己过去的公寓生活,我当时的生活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与感动,与青春背道而驰。甚至还有一股悔恨与焦躁的火苗,在我的背上缓缓燃烧。
于是,那家在地下室的将棋俱乐部,成了我仅有的慰藉,费用每小时五钱,棋盘与棋子都被手垢和皮脂染得泛黑。这里聚集了落魄的操盘手,奔走一整天的保险推销员,或是像我这般失去青春的病人。我也混在他们之中,倚在快要坏掉的椅子上,靠阿莫西林降低微热的体温,沮丧又悲伤地看着王将,如同我的命运,陷入僵局,奋力想要逃离死劫。冬季,我的手脚刺痛,啜着鼻水,讨厌的发烧再度来临,我已经软弱无力,丢下棋子认输,在这种日子里的某一天,我看了那篇观战记录。
离开地下室之后,我路过咖啡厅,随手拿起店里的报纸一看,就看到那篇报道。正好是观战记录的第一回,只介绍木村的7六步与坂田的9四步等两手。先手开了角道,后手则下了最旁边的步,成了奇妙的盘面,我的目光再也移不开,看到标题写着:“雌伏十六年,9四步绽放忍苦之泪的白金光彩。”
也不觉得夸张。我觉得自己的眼睛为之一亮,低声呢喃:
“坂田干得好,干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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