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富岳百景(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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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好了,这是我的月见草喔,我明年会再回来看它们,不要把洗衣的水倒在这里喔。”
小姐点了点头。
特地选了月见草,其实是因为我一直都认为富士山和月见草最为相衬的缘故。御坂山的这家茶店,也就是所谓山上的独栋住家,邮件是不会配送到这儿的。从山顶搭乘巴士三十分钟左右,会到达御坂山的山麓上河口湖畔的河口村,如同字面上所述,那是一座贫寒的村庄,而寄给我的邮件都会放在河口村的邮局里,我差不多得以三天一次的频率去邮局收取邮件。我会选天气好的时候过去。这里的巴士女车掌不会特地为了游客介绍风景,不过时不时会像突然想到一般,用非常散文式的讲话方式向游客介绍景色,说着那是三峠,前面是河口湖,里头有若鹭[214]等,听起来无精打采,像是碎念似的。
在河口邮局领取了邮件之后,又搭乘巴士回到了山顶的茶屋,途中,我隔壁端坐着一位老婆婆,六十岁左右,有个苍白的端正脸庞,穿着深褐色的被布[215],长得很像是我的母亲,而女车掌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各位,今天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富士山喔。”
她突然说出这句话,不知道是在介绍景色,还是她独自对富士山的咏叹。接着游客弯着身躯,同时将头伸出窗外,其中有背着背包的年轻上班族,也有裹着绢织衣物像是艺伎的女人,她绑着大大的日本发,郑重其事地用手帕盖住嘴角。大家这才望向那座没特色的三角形的山,发出了“哇”
“嗯”
之类无谓的感叹声,车内暂时嘈杂了起来。我隔壁的隐者,好似在胸中怀着深沉的忧郁,不同于其他游客,连看都不看富士山一眼,反而还望向富士山的反方向,凝视着山路边缘的断崖,她的样子让我愉悦得全身发麻。对富士山这种鄙俗的山不屑一顾,我也想让老婆婆看看我这种高尚且虚无的心:你的苦痛、寂寞,我全都懂。明明没有受谁所托,却想要让她看看我有所共鸣的举止,像是撒娇似的,默默地靠了过去,并采取了和她一样的姿势,呆呆地眺望着悬崖的方向。
老婆婆似乎也从我这得到了安心感,心不在焉地抛出了一句话:
“哦,月见草。”
她这么说道,并伸出细细的手指,指向了路旁一处。巴士很快地经过,我瞄到了一朵黄金色月见草的花,花瓣也鲜明地留下了残影。
月见草和三千七百七十八米的富士山堂堂地互相对峙,没有任何动摇,该怎么说呢?那朵可以说是金刚力草,坚强地挺立着的月见草很棒。富士山和月见草很相衬。
已经过了十月中,不过我的工作进度还是迟迟没什么进展。我想多和人接触。夕照下赤红的雁腹云下,我一个人在二楼的走廊抽着烟草,刻意不去看富士山,而是凝视着有如血滴般鲜红的山上红叶。这时老板娘正在茶店前用扫帚收集落叶,我便向她搭了话:
“阿姨!明天天气会很好喔。”
我发出了近似欢呼的声音,连我自己都有些吓到了。老板娘停下了拿着扫帚的手,抬起头,带着怀疑的神情皱起了眉头:
“明天有什么事吗?”
被她这么一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什么事也没有。”
老板娘笑了出来:
“你应该是寂寞了吧,要去爬个山吗?”
“爬山很无聊,就算爬上去了,又非得爬下来不可。不管是爬哪座山,也只是看到同样的富士山而已,只要一想到这里,心情就会变得很沉重。”
可能是我讲的话太奇怪了吧,老板娘只是暧昧地点着头而已,接着又再去扫她的落叶了。
就寝之前,我悄悄地掀起房间内的窗帘,隔着玻璃窗看向富士山。月光下的富士山显得苍白,以水精灵的姿态伫立着。我叹了口气。啊——看得见富士山。星星好大。明天会是好天气吧,就只有这件事是我活着的一丝喜悦,接着我又悄悄地阖上了窗帘睡去。不过就算明天是个好天气,也与我这种身份的人没什么关系,一想到这里,我便忍不住一个人在被窝中苦笑。我很痛苦。工作——单纯地运笔,相较于这种痛苦,不,运笔反而可以说是我的乐趣,我的痛苦不是这个,而是我的世界观——所谓的艺术、所谓明日的文学,譬如说,所谓新的元素,至今我还是对这些感到苦恼,我这么说绝无夸大,我甚至为此全身受尽了折腾。
单纯、自然的事物,也就是简洁且鲜明的事物,我只能一股脑地将这些捕捉起来,如实地复制到纸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当我这么想时,眼前富士山的身姿在我眼中也带有了不同的意义。富士山的身姿,到头来,富士山如此的表现或许就是我所想的“单一表现”
的美,我渐渐对富士山产生了些微妥协,不过,我对这座富士山单纯得像是一根短棍立在地面上,还是感到无言以对。如果这可以接受,照理说弥勒佛摆饰品也要能接受才对,但我实在无法接受弥勒佛摆饰,我不觉得那是好的表现,换言之,这座富士山果然还是有哪个地方不对劲,这与我心中美的形象不同,我想了想又再次感到困惑了。
无论早晨还是傍晚,我看着富士山,度过了阴郁的日子。在十月底,一群游女从山麓的城镇吉田来到了御坂山,恐怕是一年一次左右开放出游的日子吧。她们分别搭乘五台汽车而来,我从二楼看下去,下了车子形形色色的游女,如同从篮子内放出来的一群信鸽,刚开始不知道该走向何处,聚集在一起手足无措,只能保持沉默挤成一团,不久之后,那种奇异的紧张氛围也差不多消失了,便开始四处走动。有的人安静地在茶店门口挑选明信片,有的人动也不动地眺望着富士山,这一切是多么晦暗、寂寞、令人不忍目睹的景象。痛苦的人就继续痛苦下去,堕落的人就这么堕落下去,这些都和我毫无关系。这就是这个世界。我强迫自己装得冷漠,从高处鄙视他们,不过,我却相当痛苦。
不如拜托富士山吧。我突然心生一计。喂!这些家伙就拜托你啦!我抱持如此的心情抬头仰望在寒空中耸立的富士山,这时的富士山,简直就像是摆着傲然姿态的大老,穿着棉和服,还把双手端在了怀中,我在如此请托它之后感到放心了不少,心情也轻松多了,便不管那群游女,和茶店里六岁的小男孩,带着名叫小八的长毛狗,到山顶附近的隧道去玩了。在隧道入口处,有个三十岁左右的游女,默默地采集着普通的杂花杂草,即使我们经过了她的旁边,她也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继续专心地摘着花。我顺便将这女人也托付给了富士山,再次抬头仰望,向富士山祈求,接着拉起小孩的手,快步地走进了隧道里。隧道冰冷的地下水滴在脸颊、脖子上,我刻意地大步前行,心想这些都不关我的事。
这时,我的婚约发生了一些变故。我相当困扰,因为我终于明白家里完全不会援助我,我本来还打着如意算盘,自以为至少会给我一百日元左右的援助,然后就能办个正式的婚礼,接下来养儿育女的费用我再自己工作赚钱补贴。可是来回了两三封信之后,知道了家里不会给我援助,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我做好觉悟,就算结婚一事破局也是无可避免的,总之先到对方那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缘由全盘说出。我一个人爬下了山顶,前去拜访甲府的小姐家,幸好那时小姐也在。我到了客房,在小姐和她的母亲面前,坦白了所有的事情。有时我的说话方式会变得像在演说似的,只好默默闭嘴,可是我想应该算是有诚实地说明白了吧。小姐冷静地歪着头向我询问:“这么说来,您的家里是不反对这门婚事的吧?”
“嗯,他们并不是反对。”
我的右手掌悄悄地按住桌上,“他们应该是要我一个人做主的意思。”
“够了。”
小姐的母亲高雅地笑了,“我们家,就如同你所看到的,并不是有钱人家,真要办隆重的婚礼,我们反而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要你一个人对爱情和职业怀有热忱,我们就已经足够了。”
我甚至忘了要表达谢意,只是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庭院一阵子,接着感到自己眼眶热了起来。我想要好好照顾这位母亲。
回程时,小姐送我到巴士停靠站。走着走着我说了装模作样的话:
“怎么样?要再交往一阵子吗?”
“不用,已经够了。”
小姐笑了。
“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我又说了更愚蠢的话。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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