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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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丛林》
一
在这片苍茫的海滩丛林中,我们一家的小茅屋显得实在是太孤单了。平时除了妈妈和外祖母,除了那些偶尔到林中打猎采『药』的人、园艺场派来小果园的工人,最常见到的一个人只是卢叔——一个令人如此厌恶和惧怕的人。
我渐渐讨厌起自己的孤寂和沉默有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有时会一直站在林子里怔。妈妈和外祖母为我着急、叹气,其实她们自己也差不多,我现她们也不像过去那样愿意说话了,几乎不再出笑声。我知道她们都心事重重,只不过装得像没事人一样罢了。
我大概和她们一样,都在默默地等一个人。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时间真是无情啊。我们一家竟然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没有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对于小茅屋又是绝对重要的。我们不能没有他,无论在记忆中还是现实中,都需要他的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强烈的期待也就渐渐『逼』近了。
回来吧父亲,你回来的一天,小茅屋的转机也就来了——它将彻底地变个模样。我想,到了那时候,整个的丛林都会变得喜气洋洋的。小茅屋里的欢声笑语会引来无数的动物,它们将和我们一起流下幸福的眼泪。
可是事实上什么也没有生,我们仍要一天天地等待下去,而在等待的日子里就只有煎磨,只有无所事事。这期间,只有在卢叔捕获雄阿雅的时候,我才算暂时忘记了其他,因为这时最关心的就是这只生灵的生与死。我每天都去看它,为它忧心如焚。如果我不是从一开始就熟悉这个聪明的生灵,简直就不相信它会是从高山和森林、从芦青河两岸密匝匝的灌木丛中跑出来的一个动物。瞧吧,它的皮『毛』从柔和光顺闪闪亮到脏『乱』不堪,再到最后的满身臭气,已经令人目不忍睹。这个可怜的雄阿雅完全是被卢叔给弄成了这样。而我暗暗痛心的还有自己犯下的罪过——我不该帮他去林中找回雌阿雅……
我晚上开始做噩梦,梦见有人把我关在了一个铁笼子里,我急得四处蹦蹿,用拳头擂着周围的铁栏呼号。大概是我真的在连连喊叫吧,外祖母有好几次在夜里把我抱起“孩子,你怎么啦?怎么啦?”
我在她怀里使劲拧动、挣脱,她就用力地把我搂紧。我喊着我一定要出去、出去!外祖母安慰我,拍打我,好不容易才让我安静下来……
妈妈平时在园艺场做临时工,挣来的钱不仅要供我和外祖母吃穿,还要余出一部分让人送到南山——那儿有一个可怜的父亲啊,他匍匐在石头上,隐在锤子和凿子中、隆隆的炮声中。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人能救他回来,而只能按时接济他。妈妈托人送给他的都是一些食物,因为送钱没有用那些看守们不允许做苦役的人出山买东西。
送东西的人从南山回来时,妈妈和外祖母就匆匆忙忙和他关在里屋,两个人焦急地听他诉说……他们不知道我屏住呼吸立在门边,已经把那个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说,父亲的脸完全变成了蜡黄『色』,已经满是皱纹了;头也花白了,人瘦得不成样子,身上的皮肤没有了一点水灵气,整个人远不如上次看到的……
每一次听到父亲的消息,接下来的几天妈妈都无心做活,好像一下子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真该躺到床上安歇了,可是不行,她每天照旧要拖着疲惫的身子到园子里去上工。她要跟身强力壮的工人们干一样的活,像男人那样攀在高高的树上修剪果枝。有一天她连续昏厥了两次,好多人都以为她再也不能转活了,大呼小叫地跑来喊外祖母……最后她还是在树下苏醒过来,而且一睁开眼睛又去『摸』那把剪刀了。
这些日子里,最值得庆幸的是阿雅的孩子们这些刚生下的小家伙终于能够自己进食了。它们尽管吃得很少,但总算能省下母亲的一点『奶』水。我听见它们把食物咬得咯吱咯吱响,心里高兴得无法言喻。我甚至也想到了养一只阿雅,并决心以最好的方式去对待它。我让卢叔给我一只小阿雅,他哼一声“那你就自己找去吧,我这儿的一只也不能送人。”
这个凶恶而又贪婪的家伙当然不能指望。我到河滩苇丛中玩,钻在里面静静地等待,希望出现一个奇迹。当然什么也没有逮到。我只好忍住了惧怕,像卢叔那样,在橡树和松树下面布了好几个皮扣——每一次空手而归时,都不能忘记把皮扣收起,不然被这些皮扣套住的动物就要一直挣扎到死。想一想那是多么残忍的事啊——所以好心的猎人每天下几个皮扣都要做到心里有数,每一次离开时都要如数收起,再清点一遍。
讲起来多么可怕,我有一次套住了一只兔子,可又不敢去取,因为它拼命蹿跳,还出了吱吱的尖叫。这是一只刚刚长成半大的兔子,非常可爱,栗『色』的皮『毛』让我惊喜不已。它一抱在我手中就浑身战栗,一颗小心脏噗噗跳动——一颗小孩子的心脏,一个挺好的小孩子。我一直把它抱回家去,一路安慰它,还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可它全不管这些,战栗如故。我哄着它,喂它白菜叶,喂它最好的果子。它什么都不吃。两天过去了,我终于慌了。我当然没有卢叔那样的耐『性』和狠心,只得忍痛把它放掉了。
阿雅啊,它就像那只小兔子、像所有的动物一样,本能地在丛林里躲开了我、我们。
这期间给父亲捎东西的那个陌生人又从山里回来了。当他转告怎样把东西交给了父亲时,母亲的眼里马上变得泪花闪闪了。那人离开时,我就悄悄跟了上去。我终于追上几步,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我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那人捋着一绺胡子四下看看,告诉快了,快了。他说山洞已经挖得差不多了,整整一座大山都快挖穿了,“那座大山挖穿了时,你父亲,还有和他在一块儿的所有做苦役的人,都该回家了。你想不是吗?”
我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妈妈眼里又渗出了泪水。不过我知道她在想这一天,那是高兴的泪水。她那会儿把我抱在怀里,长时间没说一句话……
二
放掉那只小兔子后,我再也不敢尝试着去捉阿雅了。我知道卢叔是用人世间最卑劣的办法逮住了那只雄阿雅的,当它绝望而死的那一天,我会在心里永远诅咒他的。从逮住它的那一天起,小阿雅们就有了一个被囚禁的父亲——它不能像那只雌阿雅一样享受自由。我现雄阿雅真的具有男子汉的刚强,它在笼子里滴水不进,只盯着它的妻子和孩子。它的妻子领着一群孩子在院子里玩耍,让每一个孩子都给囚禁的父亲唱一支歌。孩子们哇哇地唱起来,嗓子粗粗细细,汇成了一片歌的海洋。它们唱呀唱呀,唱得人心碎。孩子们轮流趴到父亲跟前待一会儿,眼泪汪汪……
夜里我把在卢叔那儿看到的情景告诉外祖母,她说“这些生灵啊,和人是一样的,有爹也有娘……”
后来她又叹着气说,“你爸也许真的快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你可要好好听他的话,千万不要惹他生气,他这一辈子真不容易,真不容易!”
我轻轻呼吸着,小心翼翼地问“爸爸年轻时候什么样子?”
“他年轻时清瘦,白净,中等个子。那时候他忙得脚不沾地,从这座城走到那座城,有时还在山里活动。我这儿有他一张戴礼帽的照片。”
外祖母真的爬起来,在柜子里翻找出一沓黑白照片。她细细地抚『摸』这些照片。
“这个是父亲吗?”
外祖母摇头。
“那一个呢?”
她又摇头。
有一张照片上的人戴着礼帽,长了一双火热的眼睛,这时候正含笑盯着我。我的心一热,不由得把这张照片取到手里。外祖母还是摇头。
可是不久这照片就不见了。“照片哪去了呢?”
她咕哝着,料定是母亲取走了。
第二天我问母亲,母亲也摇头。
外祖母描绘着父亲的模样。在我眼里他像个最完美的英雄。他的很多故事我一辈子既不能忘记,也不能完整地复述,因为那是父亲的故事啊。如果一个人能够重新生活一遍多好。可惜每个人的生活只有一次开始……父亲后悔过吗?那时候母亲和外祖父、外祖母一块儿住在海滨小城里,所以他就要待在这里了。也许他真不该来这里一趟——从此他的一生就要和小城连在一起了。从此以后,他就永远属于了这片土地,他的所有厄运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你父亲被牵连进一场冤案里,一走就是好几年。我和你妈搬出小城,在这片荒原上等他。好不容易才把人等回来,都以为苦日子到头了,指望全家人在这片林子里好好过日子,可谁想到刚过了没有两年,又让他进山。那时催他上路的说只去一年,顶多两年,中间还可以回来看看。人走了,一去就是这么多年,再也没有回来。原来他还是去做苦役啊,原来做过苦役的人这辈子都要做苦役。大山里面常常死人,我就一遍遍为他祷告‘如果真有神灵的话,你保佑这个男人吧,他是个好人,这辈子没做一点儿恶事。他是我的女婿,我是他的岳母,我知道这个男人有一副好心肠,他就是脾气不太好。保佑他吧,他是个苦命的男人。’也许就因为我的祷告,你爸总算在山里活下来了——可活下来就得受罪,也许还不如死了好呢……”
外祖母说着,却没有像母亲那样抹眼睛。
“有人亲眼见过你爸,说他可能跑过又被逮住,要不那些日子不会脚上戴着锁链做活,脚杆上的皮都给磨破了,上面血淋淋的,血就滴在石头上。他一天到晚闷声打锤子,凿洞——有人要在凿好的洞里放上炸『药』,把石头炸飞……我从来没把这些告诉你妈妈。你懂事了,只记住爸爸做的是什么苦役就行了,千万嘴巴要严实。你不能在妈妈跟前说这些。”
我的泪水汪在眼里,用尽了力气才没让它流下。是的,我也该是一个男子汉,我要把一切都咽进肚里。后来我从来没有把这个残酷的故事告诉给他人,也没有告诉妈妈。
三
那只雄阿雅快要不行了,因为它刚试着吃了一点儿,就又一次停止了进食。它已经两天两夜没喝一点儿水、吃一点儿东西。我央求卢叔快些放了它吧,卢叔铁青着脸,像看一个仇人那样盯了我两眼,再不搭理。我差不多要哭出来了,紧紧咬着牙关。卢叔不动声『色』,后来把铁笼子加了一把大锁。我简直毫无办法。有一段他甚至把院门也锁起来——不过我可以从墙边那棵野椿树上翻进去,这倒难不住我。
阿雅有许多次在我跟前俯卧、尖叫,泪花闪烁。我知道它在向我泣诉,仿佛要向我讲述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我可以想象,雄阿雅是整个原野上最剽悍的一个男子,它好不容易才赢得了它的爱情——那时它天天来找它,阿雅一声不吭,只看着它来去匆匆。它一次又一次表白自己的爱,与林子里所有的雄『性』阿雅展开了角逐。它可以在原野上一口气奔跑十里,度比得上弓箭;它能够一连战胜好几个对手,把它们统统掀翻在地;它一口气爬上最高的老橡树,然后又以最快的度冲刺下来……那些日子里它曾一连几个夜晚伏在它的身边,等待那一声回答。它一夜一夜不睡,眼睛熬红了,凹凹的小脸儿更瘦了……就这样,它靠无比的真诚和勇气赢得了一颗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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