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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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窗前望着。原来那儿有几只鸽子在觅食。我看出至少有一只是信鸽。她转过脸说“我常常想,你和他们有点儿不一样。你一直在走,从十几岁到现在……你这辈子出的次数够多了,你没有过多少安定的日子。再说你的工作与其他人不同,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有机会走开……我们刚刚回来不久,前几天你病得多厉害,我真给吓坏了……这一段我觉得身体不太好——我是说你暂时可不要走开……”
我知道她担心什么。我笑了“不会走开的……”
“将来呢?”
“我说过,将来要走也是我们一起。”
梅子咬着嘴唇。停了一会儿她说“在别人看来大家都过得挺好,吕擎、阳子,每个人工作顺利,家庭幸福,日子安定——他们要走没人会理解……人家会问天哪,这到底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们精力旺盛,正是好好干一番事业的时候,现在有多少事情需要他们去干啊!别人想不明白,也说不明白。我知道现在他们心里有多么躁、多么烦,这都是真的,因为我都看到了。可是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我试着问过,答过,可就是找不到理由……”
我点点头“是的,他们的理由只能是自己的。一个人也只有说服了自己,那才算得上个理由。你说得对,他们精力旺盛,因为只有强盛的生命力才能推动一个人不断出。在我们老家那儿,那些病病歪歪的人别说到远处去,他们先要做的只是赶在入冬前把窗户封好,支起火炉,备上棉衣,看看能不能挨过这个冬天。他们连大冷天跑到大街上的胆子都没有……也许一个现代人最难的,就是把出的目的地说得更具体了,因为他还没有走出去,还不知道这一路上会遇到什么。他只不过是心底里有一个强烈的声音,这声音告诉他要走,这声音在召唤他,所以他才一定要走,再也不能待在原地了。对于所有急于出的人来说,他的脚下好像汪着、汹涌着销蚀一切的碱『性』『液』体——或者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被它溶化分解掉,或者是赶紧跳出来。真的,如果是这样一个人,他即便再能够忍受,也没有多少时间了,他需要赶快跳出来,他要生存下去,要奔向前边那个广阔天地……”
“广阔天地”
这个词儿马上让梅子双眼一亮,她接着『插』话“以前的‘上山下乡运动’呢?那不是去‘广阔天地’吗?到后来有人还哭哭啼啼闹着回城……”
“有人是这样,也有人正好相反——因为人是各种各样的。同一件事,对于有些人而言是灾难,对于另一些人而言却是非常重要的经历,它给予的滋养一辈子也受用不尽……有许多人是在这个运动中再生了——你自己就常常怀念那时候,给我讲了许多下乡的故事。我觉得那些故事太好了,这是你所讲的最好的故事,它使我难以忘掉……”
梅子点着头,笑『吟』『吟』地看着我。是的,下乡的经历对于她是至关重要的。
三
“刚下乡的时候,我们背着黄挎包,天是蓝的,地是蓝的,老乡的脸笑得像一朵花。多么有意思啊,我们担水、推小车,第一次学着在松软的土埂上植红薯苗,栽进去,倒上一碗水,用手把土埂抚平,像绣花一样。我们那会儿才明白了什么叫‘锦绣山川’。水塘亮亮的,下班——不,收工的时候,我们跳进去洗个澡,男女在一块儿,都穿了内衣,那会儿还没有游泳衣……”
梅子只要说到这些乡下往事,总是涌起从未有过的欣悦和兴奋。
“还有,我们轮流做饭——开头有一个老大娘为我们做饭,她做得很好,可是有一次我们当中一个小男孩儿现她做饭不洗手,大家就觉得不卫生,就开始轮流做饭了。我们不会酵面粉做馒头,不过我们慢慢学,到后来就可以做出又白又软的大馒头了,那种馒头味儿,啧啧……”
她咂着嘴,“回城以后再也没有吃到……”
我曾让她表演一下当年的手艺,她笑着摇头,“离开了‘广阔天地’,手艺也就没了”
。
好像真是这样,因为她不知试了多少次,再也没有做出过去的那种大白馒头。这事连我都觉得有点儿怪。
我问她“是不是面粉和酵母有问题?”
“不,有一年,我们下乡时认识的一个老乡给我们带来了当地的面粉和酵母,试了一下还是不行——不是当年的味儿了……”
我若有所悟。我说“不是馒头变了,而是人的感觉变了——你的感觉变得迟钝了,是你感觉不到麦子原本的那种香味儿了。”
梅子点头又摇头,一会儿又不停嘴地讲起来。
“过节的时候队里分给我们一头猪,我们都不敢宰它。最后还是找了屠宰手老方。‘老方要来宰猪了’,男知青都跑去看宰猪,女的只有胖丫一个人敢去看。我们都躲起来,听着猪的号叫,胖丫回来告诉我们怎么宰猪,那猪怎么蹬腿,最后怎么一歪头死去,我们都去堵她的嘴。那天中午我们做了猪肉丸子,就是把猪肉和胡萝卜白菜放在一块儿剁碎,球一球放在玉米皮上,蒸了一大锅。我们掀开锅,捧起了玉米皮在手里撩动着——太烫了,哎呀真香!那香味儿让人难忘……”
梅子说时,我仿佛也分享到了当年的那种美味。
我们一起品咂着昨日的甘甜。她说那些年啊,简直累极了也苦极了,一年里总有几回想家想得哭起来……这样牢『骚』了一会儿又说“不过我如果没有到‘广阔天地’里去,这一辈子就再也没这个机会了,那也怪可惜的……”
我极力肯定她的话“你算说对了。有的人总认为他可以在城里、在从小熟悉的街巷上,或者在书房里、在校园里把什么都弄明白。做梦去吧。这儿只不过是很小很小的一个角落,一个人总待在这儿,一辈子也弄不明白过日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一点儿都不是夸张……”
在梅子的生活中,即便是一些细枝末节,也打上了那一段生活的印记,留下长长一串故事……比如她长时间系着一条红『色』的布条腰带,这鲜艳的『色』彩与她的气质和打扮相去何等遥远。问她,她说因为这一年是她的“本命年”
——她们下乡的那个地方就流行这种红腰带。
“它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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