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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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鸟志》
一
可怜的兄弟!你如此懊丧、悲伤和无助……我除了焦虑和难过,更多的只是袖手旁观,是无济于事的急躁。有时候我甚至不知该怎么安抚和劝慰,像你一样慌促,一筹莫展。不过从头想一想,事情展到了时下这一步,似乎并不特别令人吃惊。如果早一点着手做点什么呢?如果那时能够当机立断呢?也许这一切在半年以前就『露』出了端倪,那会儿要阻止大半还来得及——可惜当时谁都没有把事情看得多么严重,无论是他还是家人朋友,凡事只往好处想,心里的那丝不安和疑虑轻轻地就滑过去了——于是就有了今天,有了这个可怕的结局。它真的并不突兀。
庆连是我在平原的这些年里所遇到的最好的伙伴,时至今日,我们俩可以说是情同手足。那还是三年前,当时的我正处于多么困窘的一个时期!我孤独寂寥无助,一个人在平原上游来『荡』去,像一枚等待落土的飘零之籽……我们就是在那段特殊的日子里结识的。后来我曾不止一次长住在他的家里。那是村子西头的一处青瓦平房,有一个稍稍开阔的院落,一圈泥墙上披着白的海草——每当西沉的太阳照亮了院内一片茂盛的菊芋花时,这儿显得那么安谧和可爱。庆连的父亲早逝,这儿只有他们母子俩。我和他们相处得那么融洽,他们也很快把我当成了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这儿任由我进进出出,它真的成了我平原上的家,有时出一次远门,也总是惦记着很快返回。那些日子我就是这样度过的,有多少时间,我在菊芋花下徘徊、沉思,让心上的伤口得以慢慢愈合……
说起来这算是一个机缘,它让我有机会亲眼目睹了两年前小院里降临的一件大喜事庆连有了一个叫“荷荷”
的未婚妻。我第一眼见到荷荷的时候,一声惊叹差点脱口而出——多美啊,美得出乎预料,美得让人措手不及,她往那儿一站,任何人都无法泰然自若地与之对视和交谈……我作为一个阅历深长的中年人、一位大出她和庆连近二十岁的兄长,竟然在初识的瞬间有些恍然踟蹰、一种在强光下不得不稍稍回避的慌促感。
实在说,这就是第一次见到荷荷的情形。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是方圆几十里都有名的一个漂亮姑娘,幸运的庆连原来摘回了一朵名副其实的平原之花!
“这就是命啊,命里该着他们一起。”
庆连母亲一天到晚喜气洋洋,两手合在胸前一遍遍说着。
温厚的庆连长了一对黑亮的眼睛,从此这双眼睛总是溢满了幸福,整个人都陷在了沉醉里。我渐渐从庆连这双眼睛中看到了荷荷的影子——我相信一个民间的说法夫妻命定的秘密都藏在了对方的瞳仁里。真的,他们俩不知哪儿长得有点相像,越看越像。
不久就是荷荷与村里的一批姑娘被一个大公司招工,走前庆连母亲提出要办喜事,可荷荷家里人说女儿还小,要等一等。
一年半之后,荷荷由她的本家哥哥陪伴着来到了庆连家。荷荷稍稍胖了一点,神情有些恍惚。本家哥哥说“她是在外面想庆连哪!这么年轻硬是把他们分开,要命啊!”
后来庆连告诉我从荷荷一进门他就看出来了,人显然是病了,总是出神、出神,两眼直……他这样说过也就说过了,好像并未引起更多的重视。之后我因事回城待了两个月,回来后再次见到庆连不禁大吃一惊两眼血丝,神『色』凝重,整个人枯瘦了一圈,大大地憔悴了……原来这段时间荷荷的病时好时坏,他已经暗暗将其送了几次林泉——那是东部平原上有名的一家精神病院,一般来说只要不是患了重症是不会往那儿送的。出院后的荷荷变得一会儿沉默一会儿亢奋,要么半天不吱一声,要么话多得不得了,一直说得口泛白沫还不愿停歇。她说得最多的是一只大鸟“那只大鸟把我抱走了,驮在背上飞啊飞啊。它的窝里全是掉的翎子,它用翅膀夹住我……我给憋得喘不上气来。后来大鸟呼呼飞走了,又驮回来一些姊妹。她们都吓死了,哇哇叫。我有时半夜就给大鸟叼起来了,忽悠忽悠钻进云彩里……”
我当面听到荷荷讲述大鸟的故事,是她第三次从林泉归来的那个秋天。我惊异于一个少女不到两年的时间生的巨大变化体重较前至少增加了十公斤,虽然仍然算不上多么臃肿,但先前那样的苗条伶俐却不见了;像水一样清脆的声音也不见了。搽了那么多的化妆品,而以前她几乎是不施脂粉的。不过一张脸还是那么明媚,稍稍不同的是,这双眉目如此舒放,眸子闪闪烁烁,浑身上下吐放着一种『逼』人的美艳。庆连母亲泪水隐在眼中,时不时地握住她的手拍打着抚『摸』着“孩子,你城里大哥在这儿,他走南闯北见过的事儿可多呢,你问问他就知道了,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大鸟啊!好孩儿你不过是做了个噩梦,你只要忘掉那个梦就好了……”
荷荷有些不高兴地盯住老人“不嘛,真的就是大鸟,真的嘛。它身上的味儿就像鸡,腋窝里还有鸡粪的臭味儿呢。它驮上我飞的时候,我吓得紧趴在它背上,这就能闻到它腋窝的味儿……一会儿就飞到它的大窝里了。有时它使劲咬住我的后脖颈——就像公鸡那会儿要死死咬住母鸡一模一样,它在上紧着干那事儿……大鸟对付一群抓来的姊妹,她们一开始往旁边闪,吓得吱哇『乱』叫,后来就像我一样了,像一群小鸡一样围着它跟着它就是了。大鸟在它的大窝里不穿衣服,那个东西成天耷拉着,也不害羞,就像海里的大蛤蜊伸出了长舌头……可它一出了自己的窝,一见了人,就立马闪化成人形儿了,变得和真人一模一样。只有我和几个姊妹知道它是一只大鸟变的。它和人一起喝酒,还会划拳呢,一夜夜拉呱儿也不知道倦……大鸟从海上飞过那会儿,黑咕隆咚的,咱低头一看大浪翻滚着,吓死人了……妈呀,轰轰响哩,大浪拍在崖上,水沫能『射』起几丈高……”
荷荷说这些的时候,庆连母亲恨不得捂上她的嘴。庆连也难为情地看看我,然后去揪荷荷的衣襟。荷荷大大方方地推开庆连,只顾说下去“大鸟有好几只呢,它们结成帮儿来来去去。原来咱这海上住了这么多大鸟儿,它们飞到人间来做事儿,有的还做了官呢,管着一大片地方。它们在自己窝里和在岸上的模样可不一样,要不还不吓死活人哪。其实熟了就知道了,大鸟只比人多了一副翅膀,其余哪儿都一样,吃饭睡觉喝酒,只忒愿干那事儿。我说过,它们就像公鸡一样……你们没见过,我也只好拿鸡作比方了。它们常常折腾得掉翎子,一根大翎子有几丈长。大肚子,起飞离地的时候好费劲儿,不过力气可真大啊。它忽闪几翅子就把咱扇晕了,然后咱只得尽它折腾去了。就像大公鸡一样——这样一说你们该听明白了吧?一只大公鸡得有多少小母鸡侍候它啊,就是这理儿呢。一些大鸟轮换着飞进窝里,掉得翎子哪里都是,一掉了翎子,屁股那儿的『毛』孔像针眼一样粗。我就是不点灯,黑影里老远也能闻出它们的味儿。我说过了,这就像鸡身上的味儿差不多。大鸟怕我嫌弃,有时就往身上洒些香水……没人知道它们是大鸟,这是秘密啊,妈啊,庆连啊,只有我们姊妹几个知道大鸟闪化成人形在海边来来去去,它们做生意、当官,什么都干……平时谁也辨不出哪个是人哪个是鸟,只有下雨阴天的时候才行——那会儿它们身上就散出一股鸡窝里才有的怪味儿……”
庆连母亲抹着泪水,一下下拍打荷荷的手,偶尔转脸看看我。老人求救般地看着我,大声问“他哥,你是经多见广的人,你说说,这孩子是不是做了个噩梦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大鸟啊?”
我正沉浸在荷荷『逼』真的描述中,这会儿在庆连母亲的追问中刚刚回过神来,连连说
“没有,哦——当然是没有的。是啊,荷荷肯定是做了一个噩梦……”
二
从庆连那儿回来我一直忐忑不安,甚至有点恍惚。我当然不会相信有什么大鸟劫持少女的事情,更不信大鸟在海边一带兴风作浪的怪事。但是荷荷在叙说中却没有一丝嬉戏的神情,而且细节如此『逼』真。我觉得这其中必有缘故。另外,我在想她的幻觉与虚妄,是否与海边一带自古以来广为流传的大鸟精灵有关?不错,这里类似大鸟的神奇故事数不胜数,多到可以连篇累牍讲上几天几夜。但问题是这样一个故事如此『逼』真和迫近,就生在我的朋友身边,生在眼前,却让我不得不吸上几口冷气……我一瞬间想起了许多有关大鸟的记述这些故事来自民间,也来自书上的记载。即便是正史中,关于这一带海边大鸟的神奇描述也俯拾皆是。有时听多了看多了,会让人觉得有点真假难辨,给人一种如真如幻的梦寐感。有的传说和记述是十分细致真实的,以至于时间地点俱在,让人无法驳辩无法质疑。从民间传说和神话源流的规律上考察,这当然与一个地方的自然环境有关,比如这片海边平原濒临大海和众多的河流水汉,古代沼泽湿地极多,再加上近海分布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岛屿,各种水鸟飞禽多到了目不暇接的地步。人们自古以来的生活与各种鸟类的关系极为密切,一代代下来,与大鸟有关的传闻也就不胜枚举了。
“北海有条鱼,名字叫鲲,它的身体很大,不知有几千里长,忽然间就变成了一只鸟,名字叫鹏,身体更大,它的背不知有几千里宽,奋力高飞,翅膀就像天边垂下来的一大片云彩……”
这段有名的话出自庄周。他的大鸟的故事登峰造极之处不仅在于鸟的大,而且飞得也着实太远了,出地在寸草不生的北极以北,一飞则凭借着巨大的旋风升向九万里的高空,穿过云层,背负青天,一口气从北极飞向南极……可见这只大鸟何等了得,气魄和力量非我们可以想象。这样的大鸟如果要做点什么坏事,人间肯定是难以管束的。那么比它再小一些的大鸟呢?那一定多得很,它们虽然不会动辄飞向北极南极,但在近海岛屿和沿海城镇村庄来来往往是绝对不成问题的。大鸟比起人来,一个显着的优势是会飞,可以一瞬间升上高空,飘逝到邈邈远方,来去自由。所以,自古以来就存在着人对鸟的崇拜和模仿。
史书上记载的古代近海国家的官员都要以鸟来命名鱼鹰和鹞鹰分别是管军事和法律的官;掌管春分秋分夏至冬至立春立夏的官,分别要以凤鸟、燕子、杜鹃、鹌鹑和锦鸡来命名。这些国家还以大鸟作为自己的图腾。在许多人看来,一个大的氏族其实就是一个庞大的鸟群,他们与鸟有着不可分割的紧密关系。人即鸟,鸟即人——人和鸟如果互相换形以至于换灵,不但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反而令人艳羡。所以说鸟属于某个人的来世或前世,这一点都不奇怪。海边上的人最熟悉的一种说法就是有的人将死之时,常常会听到空中有大鸟飞过的扇动翅膀的声音。这个说法从未受到怀疑,它的意思是说,这个人的前世是一只大鸟,他的魂魄即将离去之时,又还原成一只鸟儿飞去了。海边上骂一个品行不端的人,最常用的一个说法就是“不是一个好鸟!”
可见这里也将其界定为鸟。果真如此,在海边平原一带,没有什么比鸟与人的关系再接近的了,以至于在生活中常常将二者互为替代。这是在漫长的人类生存的历史中,由无数的经验形成的一个共识。至于说多少人与鸟生了联系、有过怎样的交往、生成了什么故事、有益还是有害、是荣耀还是丑闻,这倒也花花黧黧,不一而足。
周围村子里至今还可以看到长了一双鹰眼的人,人们背后就说他是鹰的后代,至少在他的祖辈里有鹰的血『液』——这不仅不是丑闻,而且还是荣光。因为作为久远的先祖,其父系或母系与一只雄鹰生了肉体关系,那必定是因为非同一般的能力和意志。那当然不会是一般的鹰,无论是体量或心智,都必定有与人类一较高下的本钱。这样的鹰先是有幻化成人形的大能,它要以人的姿态与一女子或男子接触,而后才是卿卿我我的爱情,才能孕育出下一代。可想而知,如果它不能幻化为人形,纵然有再大的神力,浑身上下『毛』疵疵的也无法与人亲热啊!亲热尚且不能,又遑论生出下一代呢?的确,一个村子里真的不乏模样像鸟的人除了鹰眼,还有老鹰鼻子、鹦鹉嘴、猫头鹰脸、秃鹫脖子……就在前几年,有一户人家还生了这样一个孩子刚刚两岁,额顶就长出了羽状『毛』,于是村里人就判定他祖上一定有大鸟血统,说白了这不过是一种返祖现象。
近年类似的传闻锐减,完全可能是因为人烟越来越密,大鸟的栖息地遭到了破坏,一只大鸟可以落脚的地方越来越少了,所以人与它们过往的条件也就受到了限制,于是关于大鸟的各种故事也就稀少罕见了。但这丝毫也无损于鸟类与人类关系亲密这样的事实。这种情况也许是暂时的。既然它们与人的关系是极为古老的一个传统,那就迟早还会继续下去——它们与人纠缠不清的故事说不定在某个早晨就会呼啦一下冒出来。
最近的一个例子,就是那个看鱼铺的老头所讲述的亲身经历了。那个村子就离我的出生地不远,就在海边。因为冬天渔事暂停,所以鱼铺就要留下一个老人看守,唤做“铺老”
。他们一般都是孤身老人或愿意独处的人,反正一定上了年纪。铺老一个人在铺子里吃鱼喝酒,虽然满身自在,但孤独寂寞也在所难免。他们仍然喜欢客人。如果长达一个冬天都没有谁光顾他的铺子,那也够他受的。但这样的情形绝不是没有。因为极恶劣的天气,大雪封滩时茫茫雪野上连个兔子都看不见,又怎么会有人呢?那些远途跋涉的猎人、赶海的人,全都销声匿迹了。这时候老人没有办法,也只能不停地喝酒,半醒半醉地打日子。他们变着法儿改善生活,用尽心思做出一些奇怪的海边菜肴,把平时闷在瓷坛里的吃物全都搬弄出来。
就是这样的一位老人、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一天突然迎来了一个和他一样老的老人。这个老人踏着厚厚的积雪而来,手里携着一条长长的鱼——铺老一看是条深水鱼,而且是刚捕的,欢喜中又有些怪异这样的天气里海上没有一条船,你怎么就会拿来这样的大鱼呢?不管怎样,大雪天里能吃上这样的深水大鱼,真是一件美事!这样的大鱼已经有多半年没有吃了!来的老人说是赶海的,这让铺老心生敬意老天爷,天底下还有这样生猛的老头子,好样的!他马上将鱼收拾一下炖在锅里,然后搬出了一坛好酒。两个人于是有了一场好喝,可惜对方是个热情有余酒量不足的人,只喝了两碗就醉倒了。他躺在铺子里呼呼大睡,睡着睡着两只胳膊扇动起来,扇了一会儿铺子里的风就大了——铺老嫌他扇得炉子火星四溅,刚要阻止,一抬眼愣住了扇动不停的是两只老大的翅膀!再看这个家伙,分明是一只大鸟,身子有鹿那么大,两只长腿细细的有三尺长……铺老吓得一声不吭,手都抖了。人见了鸟就想逮住它,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冲动。他镇定之后,揪起了旁边的一块渔网,想用它将这只鸟罩住,这样它就逃不脱了。可是他刚把网扯开心里又活动起来它能幻化成人形儿,可见不是一般的大鸟,是鸟仙呢,我怎么敢随便捉它?再就是做人得讲信誉,人家大冷天里送我一条这么好的大鱼,我怎么能这样干呢?
铺老目不转睛地看着它酣睡,直到它醒来。那时它又是一个老人的形貌了,打着哈欠坐起来,连连说自己酒量太小。为了给对方醒酒,铺老搬出了自制的桑叶茶,两个人又喝起来。铺老故意忍住了,问他一些海上事情——他料定这只大鸟是从海岛上飞来的,一定知道不少海上奇事。对方捋捋嘴巴说起来,果然全是一些闻所未闻的故事。铺老故意问大海深处肯定有些岛子吧,那上面有些什么?老人说有些野猫、狸子;当然了,主要是鸟类。铺老“嗯嗯”
着,问最大的鸟有多大?它们的寿命多长?老人说多么大的都有——比人大的也有;至于寿命嘛,老人说那也不一样,有的只活几十年,有的就长了,三五百年的也常见哩。铺老不再吭声。这样一会儿,那老人突然擦起了眼睛。铺老惊住了“你这又是咋了?”
老人叹着气,点头说
“不瞒你老,我来这一片海边转悠了几回,是因为想起了几个村里老友啊!我离开得太久了,也不知这些人过得怎么样哩……”
三
接下去那个老人就不停地擦眼睛,一边对铺老讲着他的思念“我想啊,年纪越大,越想念这些老友,有时见不着,就在海边上溜达……”
铺老忍不住问起这些人的名字,老人咳一声,翻翻一双鸟眼“乐儿妈妈,小若若,小兰——是她们哩!唉……”
铺老一听傻了眼,因为这些人当中除了叫小若若的八十多岁了以外,其余的早就过世了,这些人如果活着,少说也有一百岁了!他一惊,大声问道“你和她们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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