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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垂眼,香火幽幽。她曾对着观世音亲手缝了许久的那件金裙,果真举世无双,只盼有朝一日,若那人身份可昭明天下,一定亲手送出。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竟轻易穿到那人身上。“拜托你带我下塔三仙嫂,今夜多谢你。”
那人几番受她掩护,小楼里谢过了,转身就走。宋三仙知趣地离开,从水轮梯一路向上,对着深渊万丈的废墟,却忍不住泪湿了眼。
佛是记不住她的愿的。否则怎会让她命途多舛,守寡多年,在周遭狼一般绿眼中只能以泼辣面目自保,却忽有一日,心门陡开,情根深种,为了一个不可能的人?
登闻鼓声隔了重重楼宇传来,伴随着马蹄渐渐震响附近的街道。
“让开!别挡道!奉命缉传朱府!都让开!”
不远处有一波人浩浩荡荡地往朱府的方向去了。朱府一案也是裴大人断的。不知她此时可还平安?宋三仙听见鼓声不绝,一颗心似漂泊在海。而刑部快马的铁蹄,就以这鼓声作序,驶进了朱府之中。
“小姐小姐,”
管家林丰秋喊,“外头来人了,小姐,您”
被唤作小姐的女子,正是前知府朱广弦夫人李明香。眉目望去三十有余。可那颦颦西子之态却不减当年。林丰秋是侍奉她多年的老奴,在李朱二人和离后,便陪着李明香继续守着这座大宅。翠珠一案,朱广弦被贬蜀中,早已离开京城。这座宅子,也是李明香继承自父,按理,合该姓李不姓朱了。可那牌匾却一直未摘。
李明香缓缓站起了身,见捕快们已将院子围了彻底。她扶了扶头上倾斜的钗,慢慢地,行至铁甲寒刀之前,行了礼:“不知宫中传我何事?”
“登闻鼓响,是金吾卫刘迎诉冤。我等奉命传朱府诸人进宫。上头有令,刻不容缓!”
刑部的人说着,直接押下管家和几个家仆。那捕快头儿到底见李明香是个弱女子,不忍对她动粗,便走近一步,刚做个走的手势,忽闻见扑鼻花香烂漫,竟与这死水一般的宅子浑然不符。
他愣了下,吸吸鼻子。
李明香微微一笑:“方才涂了些脂膏,气味浓香,恐面圣失礼,大人,可否让我盥了面再走?”
那捕快头儿看了眼李明香:“也行。就在这院中洗吧,莫耽搁时间。”
说罢,已有眼尖的下手舀了水过来。李明香卸了钗环,就着铜盆,缓缓拭去了耳后的香膏。这香是她独家秘制,配方多年未改。其中最重要的一味便是月见花。好多好多年前,李明香还未出阁,月见花就风靡京城,只因太祖喜爱。
那时她只有十三岁。在皇家祭祀上随双亲面圣。“小女明香。”
父亲替她引荐。她只觉皇帝高如天柱,气势雄伟,却又声音沉柔,娓娓念来:“日月明,禾日香?”
“是,”
李明香行礼,“皇帝万福。”
“满衣清露到明香,李博士果然是会取名字的。”
皇帝一笑,李明香恰恰抬头,就此撞进眼中。
铜盆见底。李明香终于洗完了脸。刑部的人便扶她上马。闺阁之礼,女子贤淑贞静,自然从来与马背无缘。眼下她却纵马狂奔在官道,第一回钗环尽卸,只觉晚风拂面,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这么多年,为了年少时一点倏忽的情动,也为掩护家族的体面,对身边罪恶视而不见,如堕牢狱,行走刀尖。原来马背这样自由,天地辽阔如是。不必行莲步,端姿态,收余恨,拘良心。
人生有这短暂的片刻也就足够。
哪怕等着她的是死。
皇宫的大殿里,灯火通明。
卫岱一与裴振安双双伏在殿中,而他们身侧,跪着那一袭男装的裴家独女。
方才,卫岱一刚念到“裴松,原是漠北小卒之子,姓赵名扶疏,开平十四年——”
之时,猛然登闻鼓响。殿中诸人霎时被鼓声吸去全部注意力。而太后正命周澜海速拘那敲鼓之人。皇帝猛咳出血,面红目赤。金吾卫奔来护驾。蒙人可汗惊惶站立,身后一片王子公主茫然不知何乱。殿中如一锅沸粥之际,裴振安死死按住卫岱一的腕:“可笑,天不助你,有人也要告太祖,你还晚了一步。”
说罢,要将词卷夺来。
卫岱一瞠目结舌:“不可能除了裴松哪还有太祖的娈童活着,定是骗子——”
他沉沉厉声,“月儿已在我手中,今夜我若不达成目的,她小命呜呼休得怪我!裴振安,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蒙人进城,你那漠北铁骑不也随行保护?你与我一同翻了这李家王朝,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否则你这么多年在等待什么?你养那裴松成人,又是为了什么!”
裴松站在离他们不远处,目瞪口呆望着二人。“父亲”
碎瓷刮了他头顶的发,血流下来,同眼泪混在一起,竟糊了满脸。孩子裴振安只觉有根针猛然扎进心中,一时大恸。多少年前,功平漠北的庆功宴,他受太祖盛赞,封侯领爵,下利运塔祭祀亡军,待了数日,又与诸将在塔旁酒肆痛饮,某夜酣沉,却于天光将明时,听见肝胆俱裂的一声尖叫。发生什么?夫人惊慌。裴振安凭恃一身武功,拿剑就出了门。
多少年午夜梦回,那是他此生最后悔一刻。
一人满脸惊恐朝他跑来,手里抱了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救命”
抱着孩子的那人是个文人,显然吃力得紧。此人才名如雷贯耳,可裴振安却不熟。他一贯不喜与文人打交道,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却接下孩子,见那人一句话也来不及讲,只顾奔逃进夜色。裴振安莫名。那一晚后来无事发生。没人寻他。也没人要找这沙弥下落。唯独发生的一件大事是,太祖忽然震怒,说要彻查官学受贿,没想到查出来一桩震撼天下的官场舞弊案,牵连甚广,朝野惶惶。
再笨的人,于童言无忌三声两语中,也该懂了。有人肯放过,有人不肯。裴振安却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他追随李崇多年,从未想到有一刻面临这样两难。取了孩子的名,索性就养着。一半同情,一半棋子。转眼多年。大梁怎会一朝风雨飘摇至此?裴振安抬头,就看见一匹马直奔大殿而来。马上的人骑术万里无一,堪堪停在汉白玉阑干前。
枝叶扶疏,不如孤松盈天。巾帼拘束,也可摘星攀月。
他的儿女他的厚望他的慈心——
“你太小瞧裴氏子。”
裴振安冷冷说着,就松了手,见卫岱一目眦尽裂:“她不可能逃出来她不可能——”
然而裴训月已经下了马,双足无力,膝行在地,却被一旁奔来的展刃背起,进了殿里。
那词卷倏忽掉落在地,骨碌碌滚过数道纤尘不染的玉砖,伴随着高声的呼喊——
“僧录司二人诽谤太祖,击鼓造谣,合该当斩!皇帝,叫刑部来拿!”
太后厉声,话音刚落,只见那僧录司二人已被拘进门口。她轻蔑地望,却在看见宋昏的一刹那,睁大了眼。
颤栗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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