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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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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巡·九》

乌鸦在空中翱翔,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它们就像黑『色』的衣裙罩住了缓缓流动的车队。密密的乌鸦好像更多起来。

始皇明白了,乌鸦在给缓缓流动的死亡车队穿上一件丧服。

这支又熟悉又陌生的车队令始皇越来越惊诧。他知道自己的声威之大,笼罩四野,笼罩了海内所有的疆土;可是如今对这支死气沉沉的车队竟然有些茫然,不知是怎么回事儿。他只觉得自己继续在空间飞升、飞升;他一辈子都没有到达过这样的高处。渐渐地,他可以俯瞰更远更开阔的地方了。他看到了巍峨的群山,还看到了起伏的山岭之上有一条青白『色』的巨龙。没有尾的巨龙啊,原来它就是很久以前修起的长城。那个下令筑城的人是谁?是我吗?

始皇觉得一切恍若隔世,它们变得扑朔『迷』离,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有时近了,有时又推得遥远——直推到远古,推到了先王的时代。他似乎又听到了“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那种奇怪『迷』人的『吟』唱。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个英姿勃、浑身都是力量的人。那时面对的是强大的六国,以及比六国更为悍暴狡诈的群臣。宫内臣僚们交头接耳,厚厚的帷幕掩着他永远也搞不明白的玄机。宦官嫪毐炙手可热,更有吕不韦和母后的帷幄运筹。他们将一切都藏在幕后。缪毐君临一切,母后对他言听计从。他们打得何等火热。吕不韦在治理朝政之余尚有闲心『操』纵文事,竟然让文人墨客着书立说,而且悬千金于门上,说什么着作定稿之后,谁能改动一字,就赠予千金。这是何等的傲慢骄横。当时宫内竟然文事兴隆,一片书声,谁也不知道这朗朗书声之下掩藏着一个窃国大盗。

那时的始皇只在暗中将剑磨亮,认定不久就是缪毐倒霉的日子,即便是生母也要囚禁。人们议论他有鹰隼一样的双目,两道剑眉——它们又粗又长,眉梢还要往上扬起。他的细长眼睛稍微有点小,他就把头扎成一束,紧紧一绷,这就使两只眼角往上吊着。这一切都说明他是一个刚愎自用、心比天高、内藏悍厉的君王。他面对铜镜这样想过,也就开始动作了。

嫪党满门抄斩;吕不韦喝了鸩酒;母后在囚禁中度过残年。他二十多岁才算真正执掌了权柄。这期间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变法的商鞅,手边几乎从未离开那部后人整理的商君言论书简——这个施行严刑峻法的人令其无比怀念。他死得悲惨,车裂四肢,却是大地上一个不散的英魂。商鞅,还是商鞅!他抽出卢鹿剑,在卧榻之上的板壁上刻了“商鞅”

两个大字。

从哪里飘来了阵阵琴声?如此美妙婉转。他听出,那是齐国的靡靡之音,令人陶醉。他曾经布命令,任何人不得唱齐歌、奏齐乐。因为就是这些软绵绵的齐国之音夺去了秦人的魂魄。秦人的歌唱都是粗犷有力、高亢嘹亮的。只有这样的歌声才能令人振作,催人奋勇。而这齐乐完全是另一种调子,它们让人腿软骨酥。有人就哼着这样的歌在咸阳大街上扭动不止,『臀』部划着弧形,两手奓着在身侧摆动不停。这种奇怪的舞蹈——他专门问过一个见多识广、从东部沿海来的儒生,对方说那是东部沿海的渔人模仿一种大鱼的扭动;那种大鱼一钻出水面就是这么扭动,水浪哗哗响着为大鱼的舞蹈伴奏。当时他怒喝“咸阳街头,只要看到跳这种舞的,立斩!”

命令传下,一天就斩了二百多。可是如今看来,这些引诱腐蚀人心的东西总是久禁不绝。他连连叹息。回忆起这一切,他觉得武力似乎可以将一切坚硬的东西磨碎,但就是对这种软绵绵的沁人心脾的东西无能为力。比如说,在把这些跳鱼舞的人斩绝之后,仅仅是一年多的时光,又传来另一种东西,它们仍然是从齐国传来的,那里靠近大海,打鱼人与胡人、与那些奇怪的岛人频频接触,传来了各种不可思议的癖好和物件。比如说从齐国的大商人载来的一些男女中,可现有的穿了一些奇怪的粗布裤子。这些裤子乍一看粗糙不堪,细一看又别具心裁。它们紧绷腿上,身腰『臀』部具显,结果引得全咸阳城的人都大睁双眼去看,有时还尾随他们走上很远。后来咸阳城内的姑娘少『妇』们跟上穿紧身粗布裤的男人走,而那些小伙子们则跟上穿了这种紧身粗布裤的女人走。成何体统!他把那个大聊客老齐唤来,问个端底。老齐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说

“这种裤子不可小视,看来只是遮羞之物,实际上是毁国之衣;穿上这种裤子,难保不会心思诡谲啊;秦国的风习规矩将会扫『荡』一空,法治也将不保。”

“这种裤子怎么称呼呢?”

“它们最早是那些沿海人模仿鱼皮做成的;因为所有鱼都穿了紧绷绷的粗鳞衣,他们于是特意纺出像鱼鳞一样的布穿在身上。他们唤这种裤子为‘鱼皮衣’;可是几千年后,人们也将给它取下一个新名儿。”

始皇皱起眉头。他本来想布一个新的旨令,就是将咸阳街头所有穿“鱼皮衣”

的人全部斩;但后来一想恐怕“过犹不及”

。他细长的眼睛闪了闪,生出一个崭新的念头。他让人在咸阳街头腾出一溜儿巨大的空屋,将所有穿“鱼皮衣”

的人一律收进屋中,然后命令那些最为悍暴、粗野和好奇的士兵手执剪刀,将所有这些衣裤都剪碎割烂,并且不再给遮羞的新衣,让他们带着条条布褛走上街头,让他们无地自容!

一声令下,咸阳城里纷纷行动起来。结果最时髦的男女全都暴『露』了身子。当时在咸阳城暴『露』身子可是一件羞辱族宗之事,于是他们一族再也不愿收留。又因咸阳城内早就施行了商鞅的什五连坐法,所以街坊邻居都不敢收留这些年轻男女。他们一个个下场凄惨,不得不忍辱负重逃到边关,加入了修筑长城的队伍。大将蒙恬来者不拒,马上给他们了套装。这些套装也是粗布制成的,不过宽大结实,上面编了号码。

有一天,始皇正穿了民装在咸阳街头闲走,竟然听到了齐国的靡靡之音。他想不到有人竟如此大胆,也想不到执掌京畿的中尉竟这样松弛。因为唱齐歌奏齐音乐是必定要遭受落的。可是这次却是一个例外——

他迎着那声音走去。原来是一个华丽的车子,车上由贝壳装饰,一看就知道从齐国而来。牵马驾车的是一个穿戴丝绸的巨贾,车上有一位美女,是她在那里弹琴唱歌。所有人都驻足倾听、观望,啧啧称奇。就连那些卫士见了惊人的美『色』也目瞪口呆,一时忘记了应尽的职分。他暗自感叹,认为此女无啻于天仙下凡!他站在那儿,直看得大汗淋漓,然后唤住了一个身强力壮的卫士,掏出了腰牌。卫士急忙下跪。始皇揪着耳朵将他提起,对他咕哝了几句,然后悄然离去。

那个粗壮的卫士命令身边几个兵士将车子围住,接着将那个歌唱的齐国美女、连同她的琴,一块儿扛在肩头,飞也似往宫内跑去。

“朗朗晴空之下,有人竟敢哄抢美女!”

大街上有人叫着,『乱』作一团。

那个牵马的巨贾搓手顿足,可就是没人帮他。

美女被扛进宫内。始皇穿上衮袍,戴上冠冕出迎。

那女子长得高大而俊美,泪痕未干,见了始皇,身子悚悚抖动。始皇托起她的下巴问话。齐女一一作答。始皇说“随从商贾最无出息。朕封你为宫中贵人。”

那个美女就成了齐姬,得到了始皇的宠幸。始皇对其无比爱怜,日夜带在身边。以前他每天都要看三车竹简,可是自从齐姬来到宫中,改为每天只看一车竹简,而且还常常是草草掠过。一个善于进谏的大臣拜见始皇“陛下,齐国女子履历不明,再说又来自敌国,陛下与之朝朝暮暮,既有伤体魄,又有损国格。”

“此话怎讲?”

“秦国地广人稠,美女如云,何必去齐夷边地寻一女子,此其一;齐王诡计多端,使用此计蛊『惑』始皇,刺探消息也未可知,此其二;还有,自古女『色』可畏,枕风足惧,齐女伴随日久,社稷伟业如何了得?再说……”

始皇打断了他的话“简单点说就是了,你的意思无非就是这个女人不能要,是不是?”

大臣点头。

始皇哈哈大笑,用食指点着他的脑瓜“你这个老朽,以为敌国的美女朕就睡她不得?别说齐国,六国美女朕皆睡得也!”

他现自己伏在了厚厚的云朵上——好像某个画师在板壁上画过这样的模样,就是人待在成片的云朵上,踏云而行。此刻他真的站在了云端,躺在了云朵上。好软的云朵。他驾着白云在高空驰骋。往下望去,大山变矮,人成了一个个小黑点。所有的河流都历历在目,还有庄稼、梯田。他只嫌那个从东部驶来的车队走得太慢了,它简直是一寸一寸向前挪动;后来他才隐约知道,这车队是往咸阳而去的。好像车子上要生什么大事——这事儿委实不少,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事件之一,所以此刻整个疆土才变得一片死寂,鸦雀无声;所以才有那么多黑『色』的乌鸦随着车队一路盘旋。

他努力让身下的云彩降下去,降下去。他仔细辨认,终于看到了车队里垂头丧气的兵士和一个黄脸皮的人。他认出那人是李斯,另一个胖胖的人就是中车府令赵高。他从高处才把赵高的样子看清楚,原来这个人那么丑。他又一次看到了巨龙般的长城,现有人在刚刚修好的长城那儿撒『尿』,不禁怒从心起。他想惩罚那个人,却又觉得这种惩罚没有来由。他凭什么去惩罚那个人呢?难道这个长长的巨大的城墙真的那么神圣?真的那么不可亵渎?这又是谁修的城?是我吗?

这会儿,他看到还没有修好的一小截城墙那儿,人群像蚂蚁一样,他们扛着砖石往大山上攀援。他想这时候如果有一场雨,那么这些蚂蚁就要顺着山坡滚下,那可有一场好戏看了。一些兵士用鞭子和矛枪驱赶着筑城的人,吆喝着,凶神恶煞一般。他对那些兵士有着说不出的厌恶。大山的慢坡上,有一片巨大的连起的帐篷。那是督修长城的大将军蒙恬的本部。他知道有个叫扶苏的人——一想到这个名字就觉得身上一阵热,那是触动了血缘之故。原来这个叫“扶苏”

的人与自己有一种血缘关系。他慢慢想起来了,这是他和齐姬生的儿子。嗬,他在帐篷口出现了,好一个英俊的年轻将军!他真想凑上去抚『摸』一下孩子,挨近他闪动光泽的脸膛。扶苏年轻有为,英气『逼』人,只可惜有时太书生气了一点……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在车队向西缓缓行驶的时刻,他在云端注视着自己的儿子。他似乎觉得,这孩子应该派一个更好的用场。究竟要这个小伙子干什么还不清楚,不过他知道扶苏来到自己身边的日子已经『逼』近。他那对细长的眼睛此刻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扶苏不久就要在云端与自己会合。那时候他们爷儿俩将紧紧地抱在一起,彼此再也不会分开了。不过那时候的扶苏将不停地泣哭,泪水一洒下就变成滂沱大雨,冲毁江河、堤坝,泛滥成灾。我的孩子啊,你哭吧。你悲凄怨恨的眼泪呀,永远也洗不去满地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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