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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哲学的价值(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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厁现在,我们对哲学问题进行的简短而远不完善的评论即将结束,在结语部分,我们最后再考虑一下:哲学的价值是什么,为什么应该研究它?许多人在科学或现实影响下,往往产生怀疑:相比那些既无关利害又微不足取的琐碎区分,相比在那些知识未能企及的问题上的争论,哲学能比它们好到哪里去?考虑这一问题,是相当有必要的。

对哲学的这种看法的产生,一部分是由于对人生目的的错误认识,一部分是由于对哲学所力争达成的益处(good)的错误认识。物理科学通过发明创造,使得无数完全不了解这门学问的人,也已认识到它是有用的。因此,自然科学研究之所以受人推崇,与其说是因为或主要因为它对研究者的影响,不如说是因为它对整个人类的影响。但这种实用性,却不属于哲学。除了对于哲学学者有一些价值以外,如果说哲学研究对其他人有任何价值也都只能是间接的,通过影响研究者的生活而间接地发生作用。因此,哲学价值(如果有的话)必须首先求诸这些影响效果。

但是,更进一步说,如果我们想在确定哲学价值的努力中不失败,首先必须把我们的思想从那些被错称为“实用性的”

人的偏见中解放出来。“实用性的”

人,正如这个词的通常用法,是指一个只认识到物质需求的人,他知道人们必须为身体提供食粮,却忘记为心灵提供食粮的必要性。即使所有的人经济充裕,即使贫穷和疾病都尽可能地减少到最低限度,要创造一个有价值的社会,仍有许多事情要做;即使在当下的世界里,心灵所需食粮至少是和肉体所需之物同样重要的。哲学的价值只有在心灵所需食粮中才能找到;只有那些不漠视心灵食粮的人,才会信服哲学研究并非浪费时间。

哲学和其他学科一样,主要以获取知识为目标。哲学所追求的知识,是那种使科学的主体具有统一性和系统性的知识,是那种通过批判我们的信念、偏见和信念依据而得到的知识。但是,我们不能说哲学在为它自己的问题提供明确答案的努力中取得了很大成就。如果你向数学家、矿物学家、历史学家或任何其他饱学之士发问,他那门科学里已经确定了哪些确切的真理,只要你愿意听,他的回答可以长得无休无止。但是,如果你就同一问题向一位哲学家发问,而且他态度坦率,他将不得不承认,他的研究还没有取得类似其他学科的那种积极成果。当然,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这样一个事实:对于任何一门学科,一旦有了明确的认识,这门学科就不再被称为哲学,而变成一门独立的科学。关于天体的全部研究,过去曾被纳入哲学,现在属于天文学;牛顿的经典力学著作叫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TheMathematicalPrincilesofNaturalPhilosohy)。同样,研究人类心理的学问曾经是哲学的一部分,但现在已作为心理学而从哲学中分离出来。因此,哲学的不确定性在很大程度上与其说是真实的,不如说是明显的:那些已经能够得到肯定答案的问题被放进各种科学里,而那些目前还不能得到肯定答案的问题,作为遗留的残余物而构成叫作哲学的这门学问。

然而,这只是关于哲学的不确定性的部分真理。有许多问题?——?其中有些问题与我们的心灵生活最具深刻关系?——?就我们所知,人类的智力肯定无法解决这些问题,除非人类智慧的力量变得迥异于现在的水平。宇宙是否有某种统一的计划或目的,抑或仅仅是许多原子的偶然聚合?意识是不是宇宙中永恒的一部分,它给人类智慧无限增长带来希望,抑或意识仅仅是一颗小行星上短暂的偶然事件,在这颗行星上生命最终也不可能存在?善与恶的重要性,对宇宙重要吗,还是只对人类重要?这些问题都是由哲学提出的,不同的哲学家也给出了不同的解答。但是,无论答案是否可以用别的方法找出来,哲学所提供的答案似乎没有一个可以被证明是真确的。然而,无论找到答案的希望是多么的渺茫,哲学的一部分责任就是继续思考这些问题,使我们认识到这些问题的重要性,研究解决这些问题的各种方法,并使我们对宇宙保持持续存在的思考兴趣。由于我们把自己局限在可以明确地加以肯定的知识范围之内,这种兴趣很容易被扼杀。

没错,许多哲学家都持有这样的观点:对上述这些基本问题的某些答案,哲学可以确立其真理性。他们认为,宗教信仰中最重要的内容可以用严谨的论证来验证它是真确的。为了判断这种尝试,有必要通盘考虑人类的知识,并对其方法和范围形成一种见解。在这样一个问题上,独断地发表意见是不明智的。但是,如果前面几章的研究没有把我们引入歧途,我们就不得不放弃为宗教信仰寻找哲学证明的希望。我们不能把这类问题的任何一系列确定的答案,作为哲学价值的一部分。因此,这再次表明,哲学的价值绝不能依赖于哲学研究者所能获得的任何一系列可以明确肯定的假设知识体系。

事实上,哲学的价值在很大程度上得之于它的不确定性。一个未曾被哲学浸润的人,一生总免不了被禁锢在偏见中,这些偏见来自他所属的时代或民族的习惯信念,来自他头脑里那些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即接纳并发展起来的信念。对这样的人来说,世界趋向变得清晰确定、有所限制、显而易见;普通的客体不会引发他的任何疑问,不熟悉的事物可能会被他轻蔑地否定。相反,如果我们一开始就采取哲学的思考,就像我们在前面几章所明了的那样,则会发现即使是最日常的事情也会导致一些问题,而我们只能对这些问题给出非常不完整的答案。哲学对于这些疑问,虽然不能确切地告诉我们什么才是正确的答案,却能提出许多可能性,从而扩展我们的思想,使我们的思想摆脱习俗的桎梏。因此,哲学虽然减少了我们对事物是什么的确定性感觉,却大大增加了我们对事物可能是什么的认识;哲学消除了那些从未进入过自由怀疑领域的人的不无傲慢的武断教条,并通过展示我们所熟悉事物的不熟悉方面,将我们的好奇感永远保持在敏锐状态。

除了展示人们不会质疑的那些可能性,哲学有一种价值?——?也许是它主要的价值,在于它所思考的客体是宏大的,而这种思考中可以使人摆脱狭隘的个人目标。受制于本能的人总把自己的生活局限在私人利害范围内:这个圈子也可以把家人和朋友包括在内,圈外世界绝不会受到重视,除非它能有助于或有碍于个人本能愿望的实现。这样的生活有一种狂热而狭隘,相比之下,哲学生活则是平静而自由的。出于本能兴趣的私人世界非常狭小,它居于一个庞大而强有力的世界之内,这个庞大而强有力的世界迟早会将我们的私人世界摧毁成废墟。除非我们能扩大自己的兴趣,将整个外部世界包括在内;否则我们就会像被围困在堡垒里的守军,知道敌人阻断了我们所有的出路,最后无可避免地投降。这样的生活中没有安宁,只有坚持抵抗的欲望和无能为力的意志之间的持续冲突。如果想使生活伟大和自由,我们必须以种种方法突破这个樊笼,逃离这种冲突。

逃离的方法之一,是哲学的沉思。哲学的沉思在其最广泛意义上,并不把宇宙分成相互敌对的两大阵营?——?朋友和仇敌,有助的和有害的,好的和坏的,而是不偏不倚、公正地视宇宙为一个整体。哲学的沉思,只要它是纯粹的,其目标便不是证明宇宙的其余部分与人类相似。一切知识的获得,都是自我(self)的扩张。但要使扩张得以更好的实现,最好不要直接寻求扩张。当只有求知欲在单独发挥作用时,不要预先希望研究对象具有这样或那样的特征,而是调适自我,使之适应研究对象的性质,只有通过这样的研究,才能实现自我的扩张。如果我们力图表明自我就是现在的样子,想证明世界和自我如此相似,以致不承认任何陌生的一切而仍能获得关于世界的知识,那么,这种自我扩张是无法实现的。想证明“世界与自我相似”

的欲望,乃是一种自我独断。像所有的自我独断一样,它是自我发展的障碍,而自我也知道它会这样做。自我独断在哲学思辨中,和在其他地方一样,把世界视作达成自我目的的手段。因此,它使自我比世界还重要,自我还为有价值之事物的伟大设置了界限。但在哲学中,如果我们从非我开始,结果就不同了,通过非我的伟大而扩张自我的界限;通过宇宙的无限,沉思于它的心灵也能分享它的无限。

因此,灵魂的伟大不是由那些把宇宙同化为人的哲学所培养的。知识是自我与非我的一种结合形式;像所有的结合一样,它会被统治性的力量所损害,因此,任何试图强迫宇宙与我们自身所发现的东西相一致的企图,都会损害它。现在有一种广泛流行的哲学倾向,认为人是万物的尺度,真理是人造的,空间、时间和共相都是心灵的性质,如果有什么东西不是心灵创造的,那它就是不可知的,对我们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如果我们前面的讨论是正确的,那么这种看法就是错误的;它不只是错误的,还剥夺了哲学沉思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因为它使沉思受限于自我。它所谓的知识并不是与非我的结合,而是一套偏见、习惯和欲望,在我们和外部世界之间蒙上了一层不可穿越的帷幕。能从这样的知识理论中找到乐趣的人,就像一个生怕自己的话不能成为法律的人一样,永远不能离开家庭的小圈子。

真正的哲学沉思则与之相反,它在非我的种种扩张中、在可以扩大沉思客体从而扩大沉思主体的事物中得到满足。一切个人的或私人的事物,一切依赖于习惯、自身利益或欲望的事物,在沉思中,皆扭曲客体,从而损害理智所追求的那种结合。这些个人的和私人的东西,在主体和客体之间制造了一道障碍,结果将理智囚禁于内。自由的心智会有上帝那样的视角,并不从此时和此地观看,它没有希望和恐惧,也没有惯常信念和传统偏见的束缚,而是恬淡从容、平心静气地在纯粹的求知欲中看待事物?——?视知识为不含个人成分的、纯粹可以沉思的、人们可以获得的知识。因此,自由的心智会更重视抽象的和共相的知识,超过重视得自于感觉的知识,因为抽象的和共相的知识是私人经历的事件所不能渗入的,而源自感觉的知识必然取决于独特的个人观点、取决于个体的感觉器官,而这些感觉器官既呈现它们,也同样会让它们失真变形。

心灵已然习惯于哲学沉思的自由和公正,就会在行动和情感的世界中保持同样的自由和公正。它会把自己的目的和愿望视为整体的一部分,而绝不会因为把它们看成一个其他所有事物都不受任何个人行为影响的世界中的无穷小碎片而产生固执偏见。在哲学沉思中,公正是对真理的纯粹渴望,它和心灵的品质相同。在行动中,它是正义;在情感上,它是博爱,可以给予所有人,而不仅仅给予那些被认为有用或值得尊敬的人。因此,沉思不仅扩展了我们思考中的客体,而且扩展了我们行为中的和情感中的客体:它使我们成为宇宙的公民,而不仅仅是与所有其他城市相冲突的一座围墙内的公民。在宇宙公民的身份中,人类有了真正的自由,并从狭隘的希望和恐惧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因此,关于哲学价值的讨论,可以总结如下:研究哲学,不是为了对哲学所提出的问题提供任何确定答案,因为往往无法确定有哪些确定的答案是真确的;研究哲学,其价值在于这些问题本身,因为这些问题扩大了我们对一切可能事物的观念,丰富了我们智力的想象力,减少了禁锢我们心灵的那种独断式自信;最重要的是,通过哲学所沉思的宇宙的伟大,心灵也会变得伟大,因而能够与宇宙结合,而这种结合构成了宇宙的至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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