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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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天就这么坐了一会儿,最后好像觉得也该走了。他大概认为我不是一个真正的流浪汉。因为我见他偶尔从书上抬起眼,目光里充满了怀疑。大概就因为这个,他不愿跟我说什么。他当然不会是嫌我穿得邋遢才厌弃,不会的……”
阳子笑了。
庄周顿了顿又说“又耽搁了一会儿,他爱人就去开窗子——外面的风是很大的……”
“你们真的一句话也没说吗?”
吕擎像是刚刚听明白。
“没有,”
庄周摇摇头,“不过我们总算认识了。我要告辞了,站起来时,他主动伸出了手。我们握了握手,我就走开了……”
关于林蕖的故事讲完了。庄周垂下眼睛“我这次回来,本来想看过几个朋友就走,可是……”
他用力咬着嘴唇。此刻我真怕他说出什么伤感的话。正这会儿梅子突然脱口而出“李咪……”
庄周像没有听见,大声打断梅子的话说“我看你们家屋前空地上的棚子不错,大伙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我收拾一下——就让我住那里边吧,这样才能多住几天。我已经习惯了,再说我晚上呼噜打得太响……”
梅子被这个提议惊得合不拢嘴。我说这怎么可以呢!我们绝不在乎你的呼噜……
庄周却固执地坚持要那样做。
最后在他的一再催促下,先是吕擎开口赞同,接着大家竟然真的帮他收拾起来。不一会儿我们就把一些铁丝、碎木条,还有一些破纸盒子从棚子里搬出来。大家一会儿干得满身大汗,油毡顶棚子里面终于变得干干净净了。接着是用纸板和旧报刊铺了几层,一个软软的地铺就搭好了。庄周试了试,说“我住在这样的小屋里才踏实,太干净的地方住起来还不随便呢……”
新的住处整好之后,庄周的样子显得放松了一些。他当天就出去了,半天时间不知从哪儿把全部家当拎了回来一个很大的背囊……显而易见,我和梅子启程的日子已经难以预测了。我渐渐安定下来,索『性』不再去想。庄周住下去,梅子却增添了新的忧虑万一李咪和庄周的父母得知他已经回城,而且就住在我们家,一定会非常生气的。要知道他们一直在到处找他。我当然明白,可是我们绝不能把庄周交出去,因为那样做就等于是一次出卖……
自从庄周安顿下来,我们这儿简直夜夜灯火通明。阳子、吕擎和吴敏几个每天都要聚到这儿,围着庄周有说不完的话,到了吃饭的时候就一块儿动手做。我们必须承认,这是大家过得最高兴的日子。门前空地上的棚子比我们的小屋更具吸引力,因为它已经成了庄周的地方。邻居也渐渐注意上了我们,有人跑过来观望一会儿,看不明白就走开了。
庄周钦佩吕擎的眼力。有一次吴敏要帮梅子做什么,刚一离开,庄周就对吕擎说“一个好姑娘!”
这个与妻女不辞而别的人,这会儿却羡慕起这两个人的结合。
吴敏当然是个好姑娘。她是艺术学院钢琴专业的学生,而且学业优异,眼下正到了最后一个学期。大概由于庄周的缘故,她已经把很多课余时间耽搁在了这儿——吕擎感兴趣的人她也感兴趣,吕擎的兴趣有多浓,她就有多浓。
我希望阳子夜间在这儿陪庄周,这样他就不必那么晚返回学生宿舍了。阳子很高兴能这样。
只要朋友们聚集到家里,我和梅子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因为一帮人在这儿进进出出,邻居开始有点儿厌烦,后来竟难以掩饰脸『色』了。他们可能埋怨这一拨人多少破坏了那种安宁与静谧——其实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安静……白天和大家在一起,觉得时光过得像飞。庄周有时谈兴很浓,有时又半天不吭一声,好像进入了深长的冥思。那时候我们谁也不去打扰他。每逢这时候,棚子里突然来临的安静往往会使梅子大吃一惊,她会撂下手里正忙的事情,探头探脑往里瞅……
夜晚,我如果和庄周谈得太久,就在棚子里待下去。我们的那两间小屋总是被梅子收拾得洁净清爽,在任何人看来它都会是一个安静和美的小窝。可是不知怎么,当我这会儿突然随庄周待在屋外时,倒马上觉得有一种特殊的快意和舒适。好像整个人都一下子放松起来,又重新找回了许久以前的感觉,勾起了无限的回忆……这样一种生活,在我看来等于回到了并不遥远的往昔。我在屋外搭建的棚子啊,此刻真像一座野外帐篷。我一闭眼睛,甚至又闻到了草香,看到了一片又一片灌木和草地。棚子外面的那两棵杨树在风中哗哗抖动,更增强了一种旷野感。有时天刚蒙蒙亮吕擎就来敲门,我们啪啦一声把棚门拉开,他就一拥而入……
几个朋友如果来得早,大家就一起吃早饭。梅子这些天来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她知道我们是一些好凑合的人,随便煮点面条或熬一锅汤,我们就能热热乎乎地吃起来。后来庄周提议,说我们这儿离水管很近,完全可以自己开灶嘛,干吗要累梅子一个人啊!他的话梅子坚决不同意,但庄周这次很固执,坚持一定要这样做……
《亿万富翁》
一
坚持自炊、宿在外边,我知道这是一个流浪汉的嗜好在起作用。不过我自己知道,这种嗜好不只属于庄周一个人。一种欣喜在心头涌动,我乐于促成这种事儿。我很快把住单身时候使用的一个煤油炉搬到了棚子边上,然后自己煮起东西来。庄周到街上买来一些胡萝卜、土豆什么的,阳子又拿来了一点儿火腿。我们偏不让梅子和吴敏『插』手,也不像往常家庭主『妇』那样做饭,而是先烧一锅开水,然后把要吃的东西逐一投放进去,最后再加盐和作料……
有一天半夜,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棚子里活动,打开手电一看,是一只大大的刺猬。这家伙不知怎么进来了,这会儿准备在庄周身侧宿下。当庄周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立刻高兴起来。我睡不着,总觉得有什么在吱吱叫唤,在跑颠颠地来去奔走。后来我推门出来,看见了一只花猫、一只狗,甚至还现一个莫名其妙的像兔子似的影子从草丛里蹿出。狗在不远处注视,猫刷刷蹿上了杨树。我在想这些动物们一定感到了寂寞,它们是冲着我们这些人来的,它们感到了好奇,想赶来参加这场聚会。可见做一只城市动物也是不幸的,它们的生活太单调了。它们比较起来肯定更喜欢住在棚子里的人,所以也就赶来凑凑热闹。庄周响亮的呼噜声会使它们觉得好笑,它们就蹑手蹑脚围拢过来。它们是善良的,而令人惧怕的倒往往是人类本身——想一想,在这个没有光亮的漆黑的夜晚,如果看到一个人影在我们棚子四周徘徊,那将会多么吓人啊。
这种生活让我记起了小时候,想起了与拐子四哥在河两岸游『荡』的情形。那时候我们沿着河堤往北,一直走进灌木林,又走向大海。我们在海边上随便找点儿吃的就煮起来,吃饱了再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不一定躺到什么时候,一睁眼就看到月亮升起来。那轮清水洗过一般的月亮啊,把一种丁香花的气味撒遍了河滨和荒原。我们就这样仰躺着,躺上很久,不知是午夜还是黎明,我猛地坐起来,突然想起要回家……再后来四哥走开了,最孤单的日子也就来到了——直到有一天黑夜我不知怎么游『荡』到了一个果园的草寮旁边,黑影里突然伸出了一只黄『色』套袖……
我深夜醒来,听着身边香甜的鼾声,再也睡不着。一种小虫的鸣叫从棚外传来,让我的思绪游到远方,仿佛置身于那片海滩荒原。干草的气息时浓时淡。那个从草寮出来的汗湿夜晚让我战战兢兢,浑身沾满了草籽和脏脏的东西。我想呕吐,想抱头痛哭。我在凉凉的河水里漂洗自己。我至今记得那个夜晚的月亮升起来了,整条河道都闪着一层银晶晶的波光……这个不幸的故事诱『惑』了我的少年,当我最悲伤无助的时刻,那只黄『色』的套袖又一次在黑影里攫住了我……多少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勇气将这个夜晚讲给另一个人听。这个隐秘只属于自己。
就像宿命一般,那只黄『色』的套袖如今又出现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竟然就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里。可它已经没有力量像当年一样将我攫取了。强大的欲望就像一只鹰爪,当年不容置疑地抓紧了我,然后撕成了碎片。那只鹰的吞食声犹在耳畔。关于那些夜晚的回忆让人怦怦心跳,面对柏慧时,我会愧从心来。我为了抵御这羞愧和浓浓的干草气味,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头紧紧抵住她的胸部,大口呼吸,对她的紧张不安视而不见,然后用尽全力缚住她——就像当年的黄『色』套袖缚住我一样;我的双手如同一道永远不得摆脱的钢索,把对方缚得牢牢的。我听到了求饶似的呻『吟』声,但就是充耳不闻;这样,一直到自己的力气使尽了的一刻,一直到干草的气息缓缓地、一丝一丝地退去……
庄周被我不安的翻动惊醒了。他“哦”
一声,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睡吧。”
“睡不着。”
“常常失眠?”
“不,偶尔。”
“我也一样。有时睡不着就起来走动……”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着他沉沉的、如同河水缓慢流淌般的叙说“以前,我住在橡树路时,失眠的日子更多。后来就好得多了。奔走劳累一天,躺下就呼呼睡了。我旁边的朋友也一样,他们睡得像我一样快……夜晚不能想过去,不能想家,那样就会折磨人,所以最好不去想它。可是还有别的——人这一生要被许多东西折磨,它们说来就来。所以说要奔跑、要累,要让自己倒头便睡……要不,一个人即便是最坚硬的金属,是合金,也会疲劳折断啊!一些往事从脑子里流过去,陈芝麻烂谷子全记起来了。那时的忍和挨啊,没头没尾的日子啊,像污水一样把人淹了。这就是灭顶之灾。我告诉自己再也不能那样了,再也不能了……我现在是一个人,我会不停地走——既然上路了,就让我把一些事情忘掉吧,忘掉吧……”
我一阵沉默。悲凉压得我一声不吭。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些话只有我一个人听得懂。
“只有上了路才知道世界有多么大——那些从没见过的人和地方、山和水、各种奇闻怪事,都涌来了。如果人总待在一个地方,就一辈子也不知道太阳落山的地方有什么,不知道太阳升起来的地方有什么。你非得自己跑去看一眼才行,这就是好奇心。跑也跑不到,就一直往前跑,一辈子都停不下来——这都是有个太阳的缘故啊,就是它在前边诱『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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