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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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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博弈觉得体内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高速旋转,他若不借势飞奔,那股力量就会不断肿胀,以至于爆炸。自他出世那天起,至今27年,他从没得父亲肯定过,无论做得多好,也换不来他只言片语的肯定,连一个微笑也不曾有过,只有指责,哪怕是微不足道的错误也会招来父亲的打骂。“父亲”

二字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没有温度的名词,又冷又硬地硌痛他的心。无论他怎么追,也够不着父亲的高度。这样苛刻的父亲,在母亲面前就软成一只杮子。母亲是典型的心理失衡,整天怨这怨哪,没有一刻消停。

小时候,当别的孩子还一天到晚扯着父母的衣襟哭哭闹闹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安静地困在家,饿了搬张小凳子盛粥吃,吃饱了自己洗碗,逗逗猫狗,玩玩小玩具,挖挖泥巴,看看电视。有时隔壁家三婆打牌回来就逗逗他,三婆六十来岁,是个人空。爱种田就种一下,不爱种田就浪着,没有菜吃,到田野里遛弯儿,看上哪块地的菜就随手顺回来。日里到村里文化室吹吹牛,打打牌打发时间。

有时候三婆在文化馆里坐半天仍未凑够牌友,她就怏怏地回来给他讲故事,也讲年轻时那年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简博弈喜欢听白雪公主、鱼美人、傻子祝寿、三姐妹出嫁这类故事,反复听也不厌。但是有些故事他听不懂,但他仍那么认真地

听——他不想一个人在家。三婆似乎也没有要他听懂的意思,她一个人讲着讲着就哭了,讲着讲着又笑了,笑笑哭哭间,简博弈就睡了一个安稳觉,有时候他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发现三婆还不停地讲,中间又夹带一些粗俗的辱骂。

博弈还听不懂那些恩恩怨怨,他只隐隐觉察到三婆并不快乐,可似乎又不是,平常她见谁都笑着一张脸,三婆只在博弈面前才无遮无拦地笑笑哭哭骂骂,博弈因此觉得三婆只是他一个人的三婆。

爸妈在家的时候,三婆也时常来串门,但在爸妈面前的三婆跟在小博弈面前的三婆是不一样的,博弈一直小心地守着这个秘密。直到有一天,三婆在给博弈讲往事的时候失态地痛哭,那凄凉的哭声把博弈也惹哭了,博弈郁闷了一天,晚饭时,博弈忍不住跟爸爸妈妈说起三婆的痛哭,说着说着又哭起来。

爸停住了夹菜的筷子,说:“你以后少惹她来。”

妈用筷子打了一下爸的筷子:“她来怎么啦!她来不正好有个照应吗?脑袋被驴踢了吗?”

有时候太阳下山了,月亮出来了,爸妈还没回来,看着屋里黑洞洞的房间,屋外影影绰绰的竹林,博弈害怕得放声大哭,三婆听到就过来把他抱回家,给他几口吃的,哄他入睡。

父母偶尔也会送些食物给三婆,博弈总觉得父母对三婆太过客套,像是防着些什么。

年复一

年,简博弈逐渐从三婆的陈谷子里拼凑出一些零碎的片段:一只狐狸精把三婆男人拐跑了,连带一起拐走的还有他们的财产,留下一穷二白的家和一个四岁的女儿给三婆。三婆一个人拉扯大女儿,女儿把打工的钱全往家里寄,三婆却把钱全喂了小偷。那时的三婆没日没夜地去山里挖中药,晒干卖给药厂换钱,给女儿备嫁妆,也要准备养老的钱。那天她挖中药回去发现家里每个角落都被小偷翻过,那些几乎是用生命换来的钱一分不剩,她呼天喊地也没把钱喊回来。不久,女儿又离奇失踪,三婆找了根绳子上吊,这一吊人没死成,却把椽角给吊断了,把思想给吊歪了。

从此三婆认定了踏实过日子最终还是没有出路,她糊里糊涂地活成了现在的三婆。

博弈一天天长大了,三婆跟博弈在一起的时候,除了翻旧事,还讲了很多走捷径的人成功的例子。后来,博弈才知道三婆在村里人眼里是“傻婆”

,见谁都一张笑脸,是“精入不精出”

的家伙。自己懒耕懒种,却爱在田地上转悠,见到什么好的就顺手“拿”

点儿,谁家的菜新鲜,长势旺,就顺谁家的,她不耕不种,却吃得最好,什么菜最先上市,她桌上就有什么菜。

博弈知道,“傻婆”

不傻。他与三婆情同婆孙,他看得见三婆藏在干瘦的身体内那颗开裂的心。

博弈五岁就做家务了

,六岁就要下田帮助劳作,做不好又免不了挨爸妈打骂。三婆看着可怜,常暗地里助他,也会教他要懂得走捷径。可无论他做得再怎么好,父亲从没有夸赞过他,只要做得稍微不好,父亲就阴沉着一张脸。

他获二等奖,父亲说人家的一等奖还不炫耀;获一等奖,父亲淡淡地看一眼,说离第一名远着呢,得了第一名,父亲指着试卷说这道题并不难,怎么错了?他终于明白,有一种标准叫父亲的标准,他与父亲的标准之间,是遥不可及的距离。

博弈上了初中后,与三婆见面时间少了。每星期回去,三婆总留着吃的给他,有时候是自己做的糯米饼、艾果,更多时候是几颗将要化的糖,或者是一块已经潮软了的酥化饼干。博弈知道,这些都是三婆从那张干瘪的嘴里抠出来的。

三婆老了,孤苦无依,周末她拄着拐杖在门前的岔道口等博弈回来,见到博弈就欢喜地摸索进屋,从那只老旧老旧的电饭锅里拿出一根热腾腾地冒着馊味的粽子给博弈,博弈双手接过粽子往台上一搁,紧紧拉着三婆那粗糙的手,转过头忍着没让眼泪落下,这根粽子是上个周日下午博弈去学校前给她的。三婆的脑子是真的不灵光了。还没等他上完初中,三婆就孤独地走完了她的一生,直至腐烂发臭人们才发现。村干部走公事流程,把三婆给烧成了一把灰,撒在

村前的河里。村里人很快就遗忘了三婆,没有谁再提起她,仿佛她从未存在过。也许更早的时候人们都已经忘她,早到什么时候呢,可能是老到去不了文化室的时候,可能是她从来就没存在过。她在村民心里早已经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只是在谁家的菜被摘了的时候又骂一声:“只傻婆,精入不精出,又偷我家的菜。”

没有人能体会博弈得知三婆去世这个消息时那种撕裂的疼痛。他独自生吞哽咽了这份痛,在无数个长夜里反复反刍,反刍并不能减缓疼痛,只不过是将痛分解成更细小的微粒,痛苦面更广了,课堂上他也经常走神,进入反刍环节。他精神日渐恍惚,课堂上只看到老师的嘴一张一合,却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成绩像自由落体那样直线下降,中考没考上重点高中。

父亲脸色更阴沉了,母亲没日没夜地数落他,拿他跟别人家的孩子比较,谁谁的孩子考了多少分,市重点高中和县重点高中抢着要人;末了又哭诉,我命苦,选了你爸这个木头,自己不读书,为兄弟姐妹服务,现在读书的都在城里定居了,没读书的还是农民。原盼着你能争气,现在看来还是随你爸,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母亲哭诉的时候,父亲就真的呆在一旁像一端木桩,脸色像乌木。博弈想,要是三婆还在多好,三婆在他就不会这样。三婆在,就算他

考得再不好,也有个人可以倾诉。

积蓄了一个假期的埋怨让简博弈怀疑自己的智商,他甚至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一个草包。高中入学那天,老师让他帮忙搬几张桌子,他欣然应允,进教室时,踢到教室门槛,桌子翻了,他也趴在地上。同学们哄堂大笑,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在他听起来都很刺耳。

上课时他端坐在教室,不敢有半点分心。周三的化学课,老师检查离子检验方法的时候,他听懂了,鼓起勇气回答问题,结果一紧张,将气体说成沉淀物,将Na说成Ba,同学们一阵窃笑。他羞愧难当,心里那个否定的声音开始疯长,藤藤蔓蔓缠绕着他,越缠越紧,缠得严严实实,透不进半点儿阳光。

高中三年,他比身边的同学都努力,从不敢把一分一秒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尽管如此,不管生活上还是学习上,他不断地出错,不断地否定自己。就像中了费尔斯汀格法则的魔咒一样,他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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