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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钓客的心境(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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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001eO坂口安吾

把渔线垂到这里,太平洋溅起的水花都会打在背上。在沙滩背对着大海钓香鱼,光是这景致就够壮丽的了。

我曾经住在跟钓鱼特别有缘的地方,不过,除了曾经在小田原钓过三天香鱼之外,我从没钓过鱼。前几天,医生说早上钓鱼有益健康,建议我去钓鱼,我现在住的地方,还有人特地从东京过来钓鱼,也有针对钓客经营的钓船店,不过我一点也不想去钓鱼。

车站前的糟取烧酒店老爹,经常带投网[121]来,邀我去钓鱼。看到我在传接球,他就会说打棒球对身体不好,投网才健康。

“投网不是也要投吗?”

“嘿嘿嘿。别讲道理啦。这跟拂晓的时间一样,都是微妙的问题。”

这个老爹很爱讲一些难以理解的话。不过住在取手市[122]的书店老爹,也是个钓鱼狂,也很爱说一些难懂的话。井伏鳟二[123]也很喜欢讲一些奇妙的话,也许这就是钓客的心境吧。

我在取手这座城市住了一年多。这是一个利根川河畔的小城市,书店老爹说这里简直是钓鲫鱼的麦加[124],这句话应该要打个折,反正鱼这种东西,本来很难钓到。

下村千秋与上泉秀信跟书店老爹经常结伴来这座城市钓鱼。他们在伊势甚这家旅馆卸下行囊,再由旅馆家的儿子带去容易钓到鱼的地方。我住在这座城市,跟他们也有关系,书店老爹坚持推荐我住在这里,他说这里很安静,应该可以好好工作。

我本来应该借住在一个类似寺庙住持、年约六十的老婆婆独居的房子。那是伊势甚的老板娘帮我找的。不过,书店老爹带我去伊势甚的时候,老板娘说:

“就算是六十岁的老婆婆,毕竟还是个女人,孤男寡女同居一室,以后不晓得会惹出什么风波。我帮你找别的地方,今晚就住我们这儿吧。”

老板娘大约四十四五岁,自从嫁进旅馆之后,见识了各种住宿客人的男女关系,大概是顿悟了吧。这家旅馆主要招待参拜坂东三十三箇所[125]的团体,这个团体的主要成员是年约六十的老婆婆,跟随导师的步伐,经常到旅馆开酒宴,闹到失去理智。我离开这座城市之后,该团体大闹之际,二楼地板塌了,好几个人当场摔死。那可是相当坚固的乡下建筑,竟然能把二楼地板弄塌,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虽然建筑物本身也有问题,不过该团体喝酒之后闹起来的程度,团体旅游的高中生根本望尘莫及。真的是胡闹一通,最后什么事都闹得出来。伊势甚的老板娘之所以对六十岁的老婆婆抱着戒心,也是做生意得到的领悟,并不是怀疑我的品性。不过,她突然这么说,一般人都会误会是自己不好。

第二天,老板娘带我到一家医院。这座庞大建筑物的主人已经过世,医院也歇业多时。老板娘说:

“这里住着未亡人跟年轻貌美的千金哦。”

也就是说,她真的顿悟了。比起跟六十岁的老婆婆闹出奇怪的传闻,不如跟年轻貌美的女子闹出奇怪的传闻,这样比较好,这就是她的顿悟。对我好到这种地步,已经有点不可思议,四十四五岁的老板娘,从做生意的环境里自然顿悟,修得人生的奥义,感觉可不怎么舒服。一般女性年过不惑之后,自然顿悟一流的道理。这样的高手,反而让人毛毛的。不过,老板娘在众多高手中,也是能干的一流好手,宛如女中豪杰。

像伊势甚的儿子这般热爱乡土的孩子,可不常见。他认为自己出生的城市,是日本最美的城市。他所谓的美丽,指的是朴实的风貌。他还有远大的想法,想以自己居住的城市为中心,将利根川河畔打造成国家公园。他把意见写成论文,来请教我的意见,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有一座三十米左右的山丘,这里只有利根川、堤防和旱田,竟能认为这是日本最棒的风景,跟觉得自己的母亲是日本最伟大的母亲是一样的道理,根本无法讨论是非。我出于无奈,只能说:“嗯,你写得还不错。”

不过,他把这篇文章刊到城市期刊上。

“那孩子老是说些蠢话,写些蠢事,我也很烦恼。”

老板娘向我抱怨。她似乎觉得是我煽动她儿子,才会让他这么做。以老板娘的立场来说,儿子认为平凡无奇的利根川畔田地跟国家公园一样美,看到他那疯狂的模样,她肯定很痛苦,不就只有河跟旱田吗?却又不能残酷地打击青年的愿望。我也是左右为难。听说这名青年战死了,若他还活着,大概会成为民意代表,号召建立取手市国家公园吧。他就是这么疯狂,拿掉这股奇妙的疯狂之后,他是个直觉很准确、很会做生意的小孩。

下村千秋、上泉秀信、书店老爹一行人经常来钓鱼,我只去过两次,大约在一旁参观一个小时。一行人抵达的前一晚,旅馆家儿子会抓住附近的农家大叔,问他现在上哪能钓到鱼。得到诸如“古利根还不错”

,“那里钓不到了”

之类的答案。

回答的大叔不一定在钓鱼。据说他是个只要一直盯着水面,就能知道有没有鱼的名人。去种田跟回程的路上,他总会盯着河面与河湾的情况,全都记在脑袋里,再告诉要去钓鱼的人。

我曾经陪同搭小船在利根川钓鱼的行程。我陪了他们一个小时,结果三个人加起来只钓到一条鱼。尽管如此,钓完要回去的时候,三人好像各自钓到四五条。积少成多,也许这就是钓客的心境吧。

有一回,我去了离城市相当远的水田中的水洼。还称不上沼泽或池子。大约是五间见方的水洼。周围都是堆肥,充满异臭,在这种水洼钓到的鲫鱼,只要看过这环境一眼,应该一点也不想吃吧。正上方就是堤防,走上堤防即可看到古利根在下方蜿蜒,芦苇丛生。这边的风景非常美。溪流、大海、钓鱼,都是风流雅士做的事,想到无念无想,融入风景之中的心境,只觉得根本是天方夜谭。堤防的另一头,古利根平静的滞流蜿蜒着,他们却坐在堆肥旁边,急急忙忙地把线垂到水洼里。再加上一天顶多只钓得到两三条。我都看傻了,放弃参观,爬上堤防远眺古利根的方向,这时,芦苇丛传来枪响。仔细一瞧,有艘小船拨开芦苇丛往前行。船上坐着开枪的头家跟艺伎两人。也许他们才是俗人,不过,我可不认为堆肥旁的三个人心境清澄。他们可是兴致勃勃,匆匆忙忙地换位置,咂咂嘴,又匆忙绕着水洼,自暴自弃地把线抛进水里。

不过,回到伊势甚,一开始喝酒,他们又会自吹自擂,说什么几年前的几月,钓到过几条鱼。

翌年,我搬到小田原,寄宿在三好达治家。从箱根流过来的早川入海处,附近的松林有几栋肺病患者住的小房子,我住在其中一间,到三好家吃饭。前几天,我隔着火车窗眺望,三好的家和我住的家,都被洪水冲走了,已经一无所有。

三好达治想要在六月一日,香鱼开钓的日子大钓一场,正热心地整备钓竿。从桥上眺望河流,可以看见几百条鱼在水中游动,不过都跟梭鱼一样小。箱根山紧邻海边,没几条可以养育鱼只的河流,所以才会特别小吧。我不明白诗人的心境,他是不是认真地想钓梭鱼大小的香鱼呢?不过,诗人非常热衷,还给小林秀雄与岛木健作发了邀请函,请他们六月一日来享用香鱼。

一般来说,钓香鱼都要付一笔类似渔场权利金的费用。不过,只有早川不用钱。这也是应该的吧。这里的根本是梭鱼吧?不过,三好达治自己一个人钓还不够,也给我一套钓具,叫我一定要去钓。

“你用拖钓法就行了。因为你不懂嘛。像我这种程度,就要用假饵垂钓法。”

讲到钓鱼,他可是洋洋得意。三好达治说要用假饵垂钓,再三强调假饵垂钓是高手的绝招,结果根本没钓到。“香鱼太小条了,这种钓法不管用。”

这次怪罪到鱼的头上。

然而,在早川假饵垂钓时,景色十分壮丽。正后方就是太平洋。早川在入海口处切出一个滞流的水洼,兜了一圈才流入大海。这个滞流处成了早川唯一一处可以用假饵垂钓法的地方,把渔线垂到这里,太平洋溅起的水花都会打在背上。在沙滩背着大海钓香鱼,光是这景致就够壮丽的了。可惜钓到的香鱼跟梭鱼一般大。

受到诗人的疯狂影响,我也想来钓钓看。我之所以会有这个念头,是因为香鱼用的是毛钩,不需要一一上饵,最适合我这个懒人了。再加上用手抓香鱼也不会臭,我觉得很安心。

凌晨四点,我已经站在河边。从我家到河边的时间,大约只要三十秒,然后爬上堤防,再往下走就行了。

我花了大约三十分钟,钓到三十条梭鱼[126]。用了五个毛钩,有时候可以一次钓到三条。钓到的时候,从钓线传来的手感,即使只是梭鱼,感觉也不赖。我很喜欢这种手感,于是连钓了三天,后来越钓越少,我就放弃了。明明看到那么多香鱼在水里游动,不晓得是不是它们学聪明了,不怎么上钩了。再加上只要天色稍微亮一点,拖钓法不管用了。据说黎明的光线与毛钩的色彩、形状有微妙的关系,我用了五个毛钩,每次钓到的都是同一个钓钩。原来如此,怪不得钓客会产生微妙的心境,爱说些难以理解的话的心境。总之,因为不用上饵这件事,现在我仍然觉得钓香鱼还不错。

小林秀雄、岛木健作非常老实地来了,煮了梭鱼下酒。

“嗯嗯,有香鱼的气味。”

只有三好达治讲了这种话,感到心满意足。虽然隐约可以尝到香鱼的滋味,大概只有少许满是鱼头跟鱼骨的鱼肉,几乎没有尝到鱼肉的感觉。

尽管如此,中午过后,三好的弟子带了钓到的香鱼过来。毕竟有付钓场使用费,香鱼有四五寸,钓了两百条。就算是梭鱼,两百条也很可观了,而我们两个在早川钓的,加起来差不多只有五十条,这渔获量真是可悲。反正是免费的,别计较太多了。

记得应该是昭和十六年六月一日吧。当时已经没办法轻易弄到酒了,我在半路再三请我乱洞[127]帮我送一升酒来。这一升来了之后,掀起一场论战之争,三好达治最后哭得稀里哗啦地说:“蠢货,你才不懂诗呢!”

而后发了一顿脾气。这是他与小林秀雄讨论萩原朔太郎引发的大战乱。

终战那一年五月,我走过战后的焦土,前往羽田飞行场挖蛤蜊。一方面是因为土地烧成一片焦土之后,几乎没有配给,只能吃些南瓜或豆子,虽然还不到想要惨叫的地步,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无聊,想赶上挖蛤蜊的流行。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去挖蛤蜊。

羽田飞行场四处散落着烧毁的飞机残骸,坠落的折翼飞机。

我放心地走在水深及膝的海里,突然跌进炸弹坑里,连脖子都泡水了,成了落汤鸡。尽管如此,还是有莫约二十人在挖蛤蜊。整片海都是蛤蜊,怎么也挖不完,现在应该没那么多蛤蜊了吧。

我走到蚵架一带,慢慢物色好货。空袭警报响了两次。我的心也七上八下。我看见那二十几个人惊慌躲藏的样子,不过我靠在蚵架上,伪装成蚵架的一部分。我担心地想,不晓得美国飞机是否精通水遁忍术,不过我的欲望强烈,还是踩在海里,继续物色肥美的蛤蜊。我似乎领悟一些钓客的心境了。

回家的路上,我扛着大袋子,精疲力尽,向巡警打听有没有公交车。

他轻轻拍了我的肩膀,“嘿,当今的日本,已经没有比脚更确实的交通工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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