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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过年
虽说黄汉文没有直接加入她们的生活,但他就像夏天从槐树上垂丝而下的吊死鬼,不时冒出来闹得杭柳梅起一身鸡皮疙瘩。
更令她烦心的是,绣春姐好像并不抗拒这吊死鬼。后来她们去县城,五次里有三次,这两人都要见上一面,每到这个时候杭柳梅都很尴尬。
头几次她和他们一起散步吃饭,黄汉文就在那讲些个酸溜溜的诗词歌赋,听得她倒胃口,真是的,谁还没看过几本书呀。绣春姐却还愿意搭理他,问他最近读什么书,教哪篇课文,有没有学生不听话。这些杭柳梅都不感兴趣,夹在两人中间够多余的,后来再遇见黄汉文,她就主动走开了。
临近年终,她们去县城给家里寄年货。黄汉文以帮忙给班里布置联欢会为由带走了绣春姐。没有她搭伴,集市也没那么好逛了,杭柳梅邮出包裹,就在车站里一边候车一边读姐姐寄来的家书。
信里说她之前寄回去的杏干和葡萄干口味很好,没了牙的外婆按照杭柳梅教的方法熬杏皮茶喝,大家都很喜欢。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外婆在菜园干活的时候扭了腰,在床上静养,恢复得很快。大家都盼着过年团聚,说不定到时候外婆一高兴,马上好得都能赶庙会。
算算这也是杭柳梅到敦煌的第三个年头了,一开始她总盼着念着回到她熟悉的城墙边去,后来适应了敦煌的生活,再加上研究所常年缺人手,她今年都还没告过假。她早已计划好带着绣春姐一起回去过年,去年就是这么办的。
还记得去年得知这个消息以后,绣春姐激动得跟什么似的,老早就开始准备送给她家里人的东西:外婆的棉衣、妈妈的围巾、爸爸的棉鞋和姐姐的针织马甲,都是绣春姐熬油点灯自己做的。家里也早就备下新铺盖,贴窗花写春联。听说祁绣春是陕北人,把黄馍馍和羊杂碎也加进年夜饭的菜单。
她们在家欢天喜地地待到临近元宵节,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依依不舍地告别出发,当时家里人还拉着绣春姐的手让她以后别客气,想来就来!
所以今年也就这么办。绣春姐家里困难,一年到头不见给她寄点东西只知道张口要钱,她说他们只知道催她寄钱和嫁人,见面吵个鸡飞狗跳还不如躲个清净。反正她不回去,家里也就是少双筷子,没人惦记。
县城里也开始为过年做准备了,处处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杭柳梅本来就已经数着日子等回家,刚得知了外婆受伤的消息,更加归心似箭。
班车来了,绣春姐却还没有回到车站,看来她是不打算和自己一起回研究所吃午饭,要是等下午那趟再回去。
杭柳梅知道绣春姐这是和黄汉文处上对象了,她希望绣春姐有个好归宿,将来好能在她那死老爹交待过去。但心里还是有些酸,自从出现这个黄汉文,绣春姐的一颗心都掰给他了一大半,和自己在一起的时间都变少了。
杭柳梅不喜欢这种变化,没办法,女大不中留。但就算着急嫁人,也得寻个良人吧,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这个黄汉文总有点不顺眼,是因为他油嘴滑舌?还是因为他殷勤狗腿?
杭柳梅心里烦闷,就去问研究所她第二喜欢的人——龚清涟老师。龚老师先把坐在一边假装写作业其实竖起耳朵偷听的大女儿玉玉打发走,给她手里塞了两颗糖,让她带着弟弟出去放花炮。她转手关上门,再给杭柳梅沏了一杯她家乡杭州寄来的龙井茶。
茶香拂面,和龚老师给人的感觉一样温润清雅。杭柳梅双手抱着茶杯取暖,看到龚老师披肩长发上戴了崭新的红色发箍,衬得她面色都好看了。可惜龚老师也不过三十来岁,就已经有了显眼的白头发。
听杭柳梅讲完自己的困惑,龚老师笑了,是那种被小孩子犯傻逗乐的笑。“你们俩呀,平时好得穿一条裤子,到了这关键问题,怎么不敞开聊聊呢?不过我明白,你还是在意她,你眼里的绣春是完美的,所以你看谁也配不上她。而且这个你都看不上的人还霸占了她的时间和注意力,你就吃醋了。”
“我吃醋了?龚老师,这我可没有。”
杭柳梅缩着脖子小声反驳。
龚老师又说:“你就和我那两个小孩一模一样,什么都得绝对公正的来,要是有一点偏心哪一个,另一个一定不干了。绣春现在就是偏到那边去了,所以你这不就是吃醋了吗。不过他们俩难得见一面,你也得理解你绣春姐。你们都是成年人了,感情的事情要尊重当事人的想法。”
杭柳梅想想也是,点点头算是听进去了。
龚老师转入正题:“话再说回来,就算是自己亲生的两个孩子,也难做到一碗水端平。咱们研究所这么多人,我还不是在给你开小灶。”
她展开杭柳梅最近的临摹作品:“说说你这一幅《维摩诘像》吧,”
十月之后窟里就冷得不能工作了,所以大家重心都放在资料整理和研究工作上。杭柳梅这小半年一心扑在第103窟东壁维摩诘和文殊菩萨辩经的壁画上。这幅难就难在了盘腿坐在高脚胡床的维摩诘形象,她对之前临的不满意,顶着严寒去石窟里琢磨原作,今天刚好请龚老师指点。
“嗯,笔力比刚来的时候进步多了,但还是没有抓准,这一幅壁画文殊和维摩诘的神情对比是很鲜明的,普贤有淡然之气,而维摩诘不拘小节。你看他的眉眼,眉毛紧蹙目光深沉。细节我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但是我打眼一看,你的人物面部收着了,这样神态局促,画面就呆板了。”
龚老师指着画面下半张处维摩诘繁复的衣褶继续给她讲解:“这是盛唐的作品,你临摹了这么久也知道,唐朝壁画发展是个高峰,线条一直是关键,越是复杂的地方,越要大胆用笔、小心经营,你看这里,还有这里,稍微有一点犹豫,可就破坏全篇韵律了。”
杭柳梅长出一口气:“龚老师您太厉害了,这下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看这幅画哪哪都不对了。”
龚老师温柔地把画摆向她的正面:“那我再给你讲讲,为什么这线条你的就是死的,人家的就是活的。你看维摩诘的腰带,上面的墨点是不是浓淡不一?所以这一幅画的时候毛笔中的水分控制一定有学问,画工的第二遍线条应该用的是笔尖墨浓而笔肚淡的笔法,这样只一根线条浓淡也有变化。别这么崇拜地看我,等回头开春了你对着壁画好好看看,以你的悟性,肯定也能自己看出来的。”
从龚老师那里出来,杭柳梅重新练习这幅维摩诘,专注到绣春姐回来了都丝毫没有察觉。祁绣春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背后,从头顶放诱饵似的放下一只小小的走马灯。
杭柳梅的画笔被晃动的光影扰乱,抬头一看惊喜地叫出了声:“绣春姐!你回来了?这么好看的灯?你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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