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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裡頓時擠滿了客,每個人都是在最低一等的船艙里乘了半個月的船,在海上辛苦度日才抵達此處,和那少女帶來的一幫人相比愈加顯得蓬頭垢面、衣衫襤褸。
少女側身向密斯特簡說了幾句,密斯特簡將她的話轉述給客們:
「給大家介紹一下,貝絲小姐是這座檢疫站長官的女兒,現在是一位優秀的醫科學生,她非常希望能用自己的專業幫助到大家。所以今天貝絲小姐來,是想幫大家確認自己的健康狀況,尤其希望能幫大家排除麻風這樣嚴重的傳染病……」
密斯特簡停下來費力想了想,拍拍腦門說:「噢,接下來請大家按順序一個一個過來這邊,貝絲小姐將會親自為大家做健康檢查,不用擔心……呃,應該不會傷害到大家。」
簡直毫無誠意也毫無說服力的一番話,在場的客沒有一個人動,大家——尤其男人們——全都把目光集中在貝絲小姐的臉上,她倒很是真摯,露出一雙美麗的眼睛,如果有人能夠看透她內心的話,會讀到她是認真想成為南丁格爾那樣的女性,不幸的是沒有人可以讀出這個意思來,也沒有人知道「南丁格爾」是哪位神仙。不僅如此,客們十分害怕,他們在進入觀察室之前已經接受了一次身體檢查,雖然最終沒有失去一根毫毛,但還是在內心種下各種無知的種子,他們已經聽說過無數個恐怖的傳說,每個都以「客被洋人殺害」而結束。
見無人響應,貝絲小姐後面背著槍的警衛們有些不滿意,他們發出聲音催促密斯特簡繼續勸說:
「大家請放心,貝絲小姐不會傷害大家,只是如果實在沒有人願意配合檢查,這個這個……你們也看到了,他們背著的都是真傢伙……」
呸,走狗!甘小栗在心中罵道,昨夜所見的美好形象煙消雲散,他更是為自己竟然對這樣一個幫英國人欺負同胞的人產生憧憬感到氣憤。
別無他法,在子彈的威脅下終於有人走出了人群,緊接著跟隨而去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人的畏畏縮縮和貝絲小姐如春風般和煦的笑容形成鮮明對比,而貝絲小姐也和她身後黑洞洞的槍口形成另一套對比。
在院子一頭的一個小房間裡,裡面早已安排好了桌椅板凳和檢查器具。
老賠問:「走嗎?」
甘小栗看看祥仔,以為對方比較有主見,可祥仔一直低著頭,臉上表情捉摸不透,雙手有些哆嗦,在太陽底下烤了許久他竟然一滴汗也未流,甘小栗不禁也問了句:「祥仔?你怎麼了?」
話剛出口,他聯想到祥仔從來不提自己的過往,也不知為何一直留在這觀察室中,突然好像明白了祥仔表現古怪的理由,又說到:「祥仔你……這……」正不知所措之際,老賠也看懂箇中原因,大力拖著甘小栗,跟在其他人後面走向了小房間。
甘小栗回頭瞅了瞅祥仔,他還站在原地,留在原地的人所剩不多了。
「老賠!」甘小栗有些不忍,試圖掙脫開老賠。
「離他遠點!」當著英國佬的面,老賠低聲說。
「他在我們來之前就在觀察室里,他有什麼辦法能一直……」
「這個世界上再沒辦法,也有錢可以買來辦法,你怎知道他做了什麼?現在是官家的千金親自來檢查,他再也沒辦法啦。」
甘小栗不作聲,和老賠一道排在小房間門口的隊伍里,心裡不是滋味。
「你還同情他不成?」老裴又說,「跟他天天在一塊兒,他是不是想把病傳給你我?」
這句話把甘小栗唬住了,他不再想回頭去看祥仔了,不管祥仔是否還留在原地,現在他連自己是否還能留在觀察室都不知道。
隊伍緩緩前進,快到甘小栗的時候,突然出現了騷動。
一名正在接受貝絲小姐檢查的青年客突然發狂,眼珠暴突,滿口白沫,他一把揪下貝絲小姐的口罩,幾乎把她掀翻在地。
少女頓時大驚失色,一邊向後躲閃一邊操起盛著壓舌板的搪瓷盤子擋了一記。借著這個時機,密斯特簡衝過來把美女護在身後,只見他一隻手探在身前形成阻擋,一隻手在背後一個勁想掏出什麼東西來。
排在後面的幾個人,有的四下逃竄,有的在原地呆若木雞。
那發了狂的客見碰不著少女,拼命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口中只是嗷嗷叫著,前仰後合,表情痛苦,轉過來他發現地上趴著的甘小栗,於是改變方向朝甘小栗撲了過來。
屋外的人只聽得最開始的那一聲尖叫,接著是東西掉到地上的聲音叮噹作響,隨後伴著嗚嗷的喊叫,兩聲槍響了結一切。他們的好奇心還來得及萌發,就嚇得抱著頭習慣性地蹲在了地上。
甘小栗也被這兩聲槍響震得蜷曲在地,直到耳朵里的嗡鳴停止之後,才抱著頭從地上小心翼翼地爬起來,他感到額頭上粘到了什麼溫熱微稠的液體,伸手一摸竟是血。他心中劈過一記閃電——是自己流血了嗎?不,他調動全身的感觀,收不到疼痛受傷的信號。
於是甘小栗環顧四周,發現一個人倒在他面前大約四五步的地方,仰面朝上,手腳還在抽搐著,血在那人胸口的衣服上逐漸浸開、放大成一朵巨大的荷花。他目睹了從胸口微微起伏到停止呼吸的全過程,這讓他也再度回憶起鄞縣樟樹巷子裡,茅草屋裡的那具屍體,對比之下他覺得光天化日下的屍體遠比黑暗中的可怕。當死亡就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時候,它的每一處細節都被白晝的光亮給放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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