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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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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那时的我过于孤单了。我那时有太多的想象,各种念头既隐秘又奇特。那时在林子里没有多少人与我说话,我总是一个人玩耍,有时就难免沉入没完没了的想象。我想象中的阿雅更像一个小姑娘,它美丽,灵巧,顽皮,出奇的聪明,永远欢腾跳跃。它难得安静休憩,大概有最充沛的精力,最活泼的『性』格。我因为它而想到了一个人,想到了她。不过这可是我心中的隐秘,我永远也不会道与人的,即便是妈妈和外祖母。

那时我一个人在林子里徘徊,躲开妈妈、外祖母,以及少得可怜的同伴。我自己可以在树下躺上很久,从树隙望着天空,跟踪游云,净想那些遥远的、不可能出现的一些事情。她的名字和阿雅混为一体,它和她同样又可爱又可怜,让人一想起来就泪水涟涟。我的林子啊,我的永远给予庇护、永远都在生奇迹的林子啊,你什么时候交还我一个最大的梦想?

秋天即将离我们而去,大地变成了一片金黄,那是在阳光下闪闪亮的秋末的干草。星星点点的花朵缀在上面,是秋霜也杀不死的原野之花啊。在那里,各种小动物欢快鸣叫,它们对即将来临的冬天毫无惧『色』。

可怜的阿雅,被囚禁的阿雅,这个最聪明最快活的生灵,本来应该欢叫着在原野上舞蹈谁都可以欣赏它的舞姿,可是谁都不能接近它、攫取它。以前还从没听说任何人捕获过它,可见它有多么精明,躲过了一道又一道险关和陷阱,生活在一个无边的自由的世界里。也许好猎人不忍心伤害它,邪恶的人不能够伤害它。可是在某一天,这一切突然结束了……

我一直没有说出的是,我心里也有一个渐渐『逼』近的恐惧,那就是和这只阿雅一样的命运。因为我总觉得有一个陷阱、一道围网,它们真的隐在那儿,它们是无形的。它们已经成功地捕获了我们家的一个人,它们也总有一天会逮到我的。当我一天天长大,当母亲和外祖母的目光在我的脸上轻轻划过时,我就会稍稍感知一点什么奥秘、一种不祥……不过这种忧虑也许为时过早,也许真的可以不管不顾,我只需一个人在荒野上尽情奔跑。这片丛林就是我的全部欢乐,我既可以从中寻觅自己的依恋和向往,又能编织无穷无尽的幻想。家里的人都太忙了,她们都没有时间与我在一起,有时可以一整天都把我忽略。她们是大人,她们想不到我会在林子里做些什么。

当时家里只有母亲和外祖母,好像从来都没有父亲。他像一只动物那样,被围网捕获了……

“你父亲哪去了?”

有人真的这样问过。我每到这时就惶惶地躲开对方的目光,然后跑开很远……

一个人为什么总要面对这样的问?难道这真的是必须回答的一个问题吗?这样的询问还要多久?我懊丧极了。因为我知道自己必须把父亲当成一个隐秘来对待,不能说他,不能吐『露』那两个字,而只能永远闷着,永远装在心里。

这是一片多么辽阔的原野啊,站在林边的灌木丛中向南遥望,可以看见一片蓝『色』的山影。无遮无拦的晚秋的田野啊,一直往前延伸,直到远处那片神秘的大山。山影浓于天空的蓝『色』,它们重重叠叠,像童话一样奇妙。只有我知道那些重叠的山影里蕴藏了多少奇怪的故事——那里面有一个人,他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就在大山里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去找他呢?

“我已经十二岁了,还不能去南山吗?”

母亲摇着头。每当我说“要去南山”

的时候,她的眼里就噙满了泪水。外祖母走过来,揪了一下我的胳膊。这时我就得跟上外祖母离开了。

在一棵大海棠树下的茅屋里,外祖母用一把铁锥一下一下刺着玉米穗子,金『色』的玉米粒哗哗淌在簸箕里。哗哗哗哗,多么清脆的声音。像金粒一样的玉米呀,我捧起来,吹去屑末,闻着它浓浓的、特异的香味。

“你这个孩子,你这个孩子……”

外祖母把说不清的责备全掺在了这句话里,重复着我非常熟悉的一种慨叹。

我搂住外祖母,她就不得不停止做活,揽起我,把我拥到了一边。我又伏在她的后背上,她没有办法,只得这样驮着我费力地做活。我常常抚『摸』她头上的一个凹痕,现稀疏的白已经遮不住它。妈妈告诉我,这是很早以前一个狠毒的女人给她留下的印记。我抚『摸』了一会儿,就从她背上滑下来。“你这个孩子啊,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你就不能好好学着做活儿。”

我于是坐下来,帮外祖母剥玉米了。

我后来才知道,人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由什么庇护的,比如庇护我们这个小茅屋的,是一株大李子树。它可真大啊,大到了惊人的地步,体积足有我们好几个茅屋大。秋天来了,它的叶片已经开始散落,『露』出了淡红『色』的枝条。如果爬上这棵树,又可以望见南山了——白云下的山影正隐隐传来隆隆的声音,像雷声又像炮声。

“那是什么在响?”

外祖母斜我一眼,没有回答。其实这生气的目光就是最好的回答,我知道这种隆隆声同样牵扯到了一种禁忌——那是父亲他们开山的炮声,所以也就是我不该问的声音。

那时我们家的禁忌啊,真是太多了!

我也许一生都弄不清围绕在我们家四周的究竟有多少禁忌。它们像地雷一样遍布四野,我尽管谨慎小心,还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踏上它们。

后来,当我长大了,一个人生活时,那些恐惧也仍然没有消失。时过境迁,许多年过去之后,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些禁忌还会依然存在——每当我触犯了它们时,就必定会遭到报应……

每一个秋天母亲都领我去采蘑菇。我们走啊走啊,在杨树下采一种浅紫『色』的蘑菇,又到柳树下去找金黄『色』的蘑菇。外祖母在家里笑『吟』『吟』地等待我们的收获。在林子里,母亲用柳条串起各种颜『色』的蘑菇,把它们像花束一样挂在我的脖子上。她退开一步端量我,端量了一会儿,不知怎么主动提到了父亲

“小城刚解放时,人们把花挂在你父亲的脖子上……”

我想象着当时那个情景,仿佛闻到了一种无可比拟的芬芳。天哪,金灿灿的花束挂在我父亲的脖子上……

妈妈这一次例外地、主动地谈到了父亲。可惜她只讲了一句。我期待她说下去。可她很快弯腰去采蘑菇,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我给她揩汗时,她把我抱了起来。那时候我长得不够高大,所以妈妈可以把我抱起来。我在她的胸部抵着头颅,紧紧抵着。“妈妈!”

我小声呼唤着。她会知道我在乞求,求她再讲一遍父亲的故事。可是她再也没有说什么。

在林子里,只要离开了母亲,我就要尽情地奔跑一会儿。我藏到灌木后面,让她焦急地呼唤,我故意不出来。有时在那儿待上十来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妈妈怕我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荒野上丢失,我告诉她不会的,永远不会。为什么?因为我望得见远处的山影,我知道那就是南方,有淡蓝『色』的大山指引着我呢。我还长了一双奇怪的耳朵,听得见大山里面各种各样的声音,它的嘈杂会直接从空中传过来——我听得见那里的锤子声,铁凿声,各种各样的呼叫之声……我已经习惯于捕捉空气中的这种声音了,而且从中可以分辨出自己的父亲弄出的各种声息,虽然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我有时叮嘱自己再也不要想父亲了,完全彻底地把他遗忘吧。真的,人为什么非要有一个父亲不可呢?我有母亲和外祖母呢,还有这片林子,林子里的一切——我有阿雅……

就是那次去林子采蘑菇不久,母亲有一天风风火火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说有人逮住了一种小动物,它就是阿雅,好像那个人是用围网捕获的……我一颗心噗噗跳起来,朦朦胧胧觉得就要有什么极不寻常的事情生了。多么不可思议啊,有人竟然逮住了一只阿雅!那么我就可以离它很近很近地观看了,甚至可以去抚『摸』它……妈妈说那个人把它很好地饲养起来了,给它挖了个洞『穴』,喂它食物。它长得蛮好,这么多天过去,它正开始懂事呢。比如它能够像小娃娃一样端坐,还会做出好多有趣的动作。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着,满脑子都是那个小动物的奇怪模样、它的神态。天还不亮,我就央求妈妈带我去看。妈妈像是故意回避,只推说有事,让外祖母带我去。外祖母当然不会去,因为她不认识那个捕获阿雅的人——他是园艺场里的一个老头,大家都叫他卢叔。

后来还是我和母亲去看了卢叔的珍宝。

它真的就在那儿,在卢叔的小院中,在一个大大的铁笼子里。栗黄『色』,尖嘴巴,深棕『色』的胡须,软胖的前爪;那对眼睛啊,是真正的金『色』,闪烁不停。它直直地看着我,还伸了伸粉红『色』的舌头……它似乎对我笑了一下。不过只一会儿它就狂躁起来了,在铁笼子里蹿跳不停。

这一次,还有后来的日子,关于它的所有故事,竟使我觉得这一生再也看不到更让人惊讶的什么事情了,好像所有的经历,一切一切都比不上它更新鲜,比不上它留给我的印象更深刻、更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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