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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七娘在床上躺了几日,身上有些不舒坦。晚上邵仲便让下水抬了一大桶热水进屋,仔仔细细地帮她洗了个澡,换上里衣,再扶着在屋里走了几圈。她瘦了许多,手臂和腿都细了一圈儿,盆骨都露了出来,有些硌手。邵仲每每一摸到她身上的骨头心里就一黯,忍了许久才把眼睛里的眼泪逼了回去。
七娘被他这小心翼翼的架势弄得哭笑不得,小声道:“我又不是伤到了腿,哪里就连走也不能走了。也亏得是在屋里没旁人瞧见,要不,还不得私底下编排我架子摆得比宫里的娘娘们还大。”
邵仲却是一脸坚持,扶着她上了床,又仔细给她掖好了被子,这才回道:“旁人怎么说都不打紧,我只晓得你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左右……左右我们也在京里待不了多久,她们爱说什么就让她们尽管说。”
七娘闻言顿时一愣,迟疑地看了他一阵。
邵仲低下头,小声解释道:“白日里母亲临走时和我说起,陛下似乎打算将我外放。”
他又生怕七娘担心,赶紧笑着道:“我倒是还想着出京走走呢。京城里头虽然热闹,却也是非多,尤其是这太子府,一年到头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才不过几日不去上衙,便奏到了陛下跟前,简直恨不得把眼睛嘴巴都搭在别人脑袋上。与其在这里勾心斗角,倒不如外放还自在些。却不知陛下打算把我放到何处?若是去南边就好了,你自幼就在南边长大的,想来更习惯那边的气候。我听说,山阳县那边四季如春,繁花似锦,却一直没能到此一游,甚是可惜。还有烟波如画的江南一带,正逢着春日,可见红花似火,江水如蓝的胜景……”
他说着说着倒来了兴致,絮絮叨叨的,恨不得把书里看到过的景色全都念叨一遍。七娘忍不住好笑道:“你也真是全都往好处想,万一陛下恼了,要放你去西北苦寒之地,你这些打算岂不是全落了空。”
“不会吧——”
邵仲故意作出瞠目结舌的模样来,“陛下一向爱才,应该不会暴殄天物,把我这名满京华的大才子送到那鬼地方吃沙子吧。”
说着话,又挤到七娘身边躺下,朝她怀里拱了拱,腻着嗓子道:“我不管,无论去哪里,媳妇儿你都得陪着我,半步也不能离开。”
二人在床上黏糊了一会儿,这才紧紧拥着睡过去。七娘躺了这几日,早已睡得有些晕,半夜里又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打了个哈欠再欲翻个身,忽地察觉到仿佛有人盯着她看,缓缓抬头,正正好对上邵仲温柔又深沉的目光。
他一直这么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七娘心里一颤,缓缓伸手抚在他的脸颊上,声音压得很低,仿佛竭力压抑着心底的感情,“怎么还不睡?”
邵仲没回话,只把脸侧了侧,享受地眯了眯眼睛,一会儿又把头伸过来搁在她的肩窝里,轻轻地喘着气。他的呼吸湿漉漉的喷在七娘的脖子里,有些痒,七娘没有动,就这么靠着他,安安静静,一言不。
最后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七娘也不记得了,只依稀听到外头有雄鸡打鸣的声音,她不动,邵仲也不动。后来窗外渐渐有了亮光,一会儿隔壁院子里传出来来回回的脚步声,邵仲终于□一声,狠狠地抱了抱七娘,最后无奈地起了身。
“今儿我要上衙了,你多睡会儿。”
邵仲亲了亲七娘的嘴巴,不舍地小声叮嘱。
七娘晕晕乎乎地应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打了个哈欠坐起身,迷迷糊糊地睁大了眼,想下床帮邵仲梳头。采蓝见状,慌忙过来将她扶了回去,小声劝道:“您身子还没好呢,得多休息,现在还早着,您再睡一会儿,回头奴婢再过来叫您。”
邵仲也过来了,朝采蓝使了个眼色,采蓝会意,赶紧退了出去。
“不是说了让你多睡会儿么?”
邵仲坐到床边抱住七娘亲了亲,小声责备道:“又不听话。”
七娘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孩子。睡得久了,身上酸。再说,我又没什么了不得的大毛病。”
“师父说得好好休息。”
邵仲搬出白道人来压她,“你瞧瞧你瘦了多少,昨儿瑞哥儿心里挂着你的病,不曾仔细看,赶明儿他再过来,瞧见你瘦了这么多,还不得跟我闹,非得说我虐待你不可。”
七娘也笑起来,“瑞哥儿不懂事,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他说得倒也没错,卢瑞那孩子脑子里一根筋,就算明明晓得这事儿跟邵仲没关系,只怕到时候照旧把他迁怒上。七娘想了想,终于不再坚持。
躺回了床上,她却依旧不睡,半睁着眼睛看邵仲换衣服,吃早饭,一会儿又整理整理衣冠准备出门。
“家里的事都让下人们去做,府里有管事呢,你莫要费心。”
临走前,邵仲又不放心地仔细叮咛,罢了又一再叮嘱采蓝和茗娟,“若是夫人有哪里不舒坦,立刻派人去宫里报信。若是太子府那边传不进话,就让人去太医院寻田太医。”
采蓝和茗娟俱一一应了。
进了宫,才踏进太子府的大门,邵仲就察觉到众人看他的眼神不大对劲,心里顿时犹如明镜,看来陛下要把他外放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一时间又不免有些纳闷,皇帝日理万机,就算真有心配他,也不必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来,难不成真恼了?
他官位低微,虽在太子府任职,却只是个七品的长吏,平日里跟太子连话都搭不上,便是告几日假也算不得什么,皇帝怎会如此兴师动众?难不成真有人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邵仲左思右想,最近自己似乎也只得罪了裕王爷,可皇帝陛下素来与裕王不合,怎会听信他的谗言?
邵仲一边琢磨着一边慢吞吞地进了屋,同僚们瞧见他,脸上都露出同情的表情,他只作不知,犹如平日里一般不急不慢地落了座,整理桌上的文书。
将将才磨了墨准备提笔写字,外头传来传唤的声音,“邵长吏,太子殿下召见。”
来了——邵仲心道,面上却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放下毛笔,又整了整衣服,尔后才抬头挺胸地跟着那太监出了门。
邵仲在太子府当了一年多的差,却还是头一回进到内院。想着以后兴许是再也看不到了,于是他很认真地东张西望。除了房子高些,颜色鲜亮些,各处的雕花精致些,倒也没有旁的不一样,只是这院子里一汪碧水让邵仲十分羡慕。
他跟着那小太监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阵,不一会儿便到了碧湖边。那小太监却停了脚步,嫩着嗓子道:“邵长吏沿着湖往前走一阵,过了前头的竹林子就能瞧见湖心的竹亭,殿下在亭子里等着您呢。”
太子殿下这是玩什么鬼把戏?邵仲的脑子里闪现出小太子古灵精怪的模样,心里愈地疑惑。
疑惑归疑惑,邵仲脚下的步子却是丝毫没有停歇,一步一步地沿着湖边的青石板路往前走,一双眼睛却不住地往四周打量,一会儿又使劲儿朝前头看,想看出些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
过了竹林,那凉亭果然矗立在前方的湖心,只留了座曲桥通往岸边。因初春微寒,那凉亭四周都搭了厚厚的帷帐,一路垂到底端,亭子里半点动静都瞧不见。这神神秘秘的样子可真不像太子爷的性格,邵仲的心里愈地犯嘀咕,拢了拢袖子,小心翼翼地往前靠近。
上了曲桥,邵仲依稀听到凉亭里的人语声,低沉浑厚,听在耳朵里有些熟。脑子里琢磨了一圈,忽地福至心灵,顿时开了窍,手脚一抖,赶紧在亭子外跪地请安,口中道:“微臣邵仲请陛下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
这日邵仲回来得极早,太阳还挂在天边,他就已经到了家,双手抱胸,朝院子里散步的七娘微笑。
“今儿回来得倒是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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