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颍美人神扬扬(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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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颍美人神扬扬
小洁的身体是一个奇迹,能摔能打能劳能累能饿能渴能痛能伤能病能灾能忍能扛,只要能挣来钱,几乎没有什么不能承受,向来也不会退缩,火中取栗、滚水捞豆也是敢的。中国农民摆脱不了拿命换钱的魔咒,他们也随时做好了受伤受损甚至忽吞(方言,忽然)倒下的准备。我开玩笑说:你是特殊材料制成,已经不是正常人的身体,你体内驻进了火焰,有一个发烧的害虫,要不为啥晚上离了空调活不成。小洁笑说:就这样了,能动就干,不能动再说,哪天死了算球。
小洁的大女儿,自己开实体店,又搞网络直播,做得还算不错,去年因故离婚,干脆到济南开店,这样好照顾在此上大学的弟弟。大国的去世,让孩子们变得更加懂事成熟,处处体谅母亲的不易。大女儿说:妈,今后通上大学我来承担,通毕业找到工作之前,我不考虑再婚的事儿,否则就算别人给介绍对象,我说要承担弟弟上大学的费用,对方怎能愿意?儿子周通暑假里回来看望小洁,陪伴一个星期后,说想出去打工,多少挣点,减轻妈妈的负担。大姐说:那你干脆来我店里吧,我就不再雇别人了,每天给你一百元工资。于是周通又回了济南。
周通2021年到济南上大学。戴眼镜的帅小伙儿一去便被一个当地女生追求,给他买这买那,大胆表白。父亲去世后,周通告诉女孩,家里经济情况将会变差,女孩也不在乎。两人一时感情升温,儿子告诉小洁,已经去过女孩家里,女孩家人也挺喜欢他,支持两人来往。小情侣将二人的合影头像做成抱枕,儿子带回来摆放在小洁的床头,还不时将女孩的照片和视频发给妈妈。小洁叫我看了,是一个健康漂亮、大方可爱的女孩子。我说:也许过年会把女朋友给你带回来。小洁说:可不敢带回来,这么小,不一定能谈成,来回一趟,吃吃花花买买车票,我半棚豆角没有了。
第一年寒假回来,小洁发现儿子学会了抽烟,上大学之前是偷偷地抽,现在大大方方地抽,身上装一包烟,很快就没了,涛和尹也时常给他。晚上跟着村里的小伙伴一起玩,或在谁家聚众闲聊,回来很晚。小洁问他,你为啥天天回来这么晚?让我夜夜等你。儿子不说话。寒假结束儿子临走,小洁又说起他的抽烟问题,儿子说:我抽的没有爸爸抽的多。原来是不论多晚,他回家前一个人绕到村南边的坟地,坐在爸爸坟前,点两支烟,一支插在地上,一根自己吸上,他和爸爸说话,汇报家里现状,说说村里情况,谈谈自己每天所见所思所想。大国活着时候,父子俩话并不多,青春期的儿子,在父母面前更愿意保持沉默;父亲死后,儿子敞开了心扉,每晚必来坟前坐坐。小洁不太相信儿子所说,孩子们也不愿让她到坟地里去,直到清明来临,她到大国坟上烧纸,果见坟前地上插满烟头,已被尘土快要盖严。
小洁天生丽质,生活的操劳和岁月的流逝虽然让她脸上有了皱纹,皮肤变得松弛,身材有所发福,但她总也脱离不了与生俱来的美人心态。女儿给她买了全套护肤化妆品,洗脸池上方、卧室飘窗上摆得满满当当。她常常对镜装扮,晚上洗完脸又是面膜又是护理,一点也不输城里女人。外出干活时全副武装,确保不让自己晒黑。脸颊上针鼻大一个黑点,不仔细瞅根本看不出来,可她也要去县城金百汇的祛斑柜台处,让人家拿药水点掉。头发一长出白发根,就要去理发店染黑。行走在乡村路上,皮鞋嘎嘎响,时装得体优雅,也并不是多么高级值钱的衣服,但穿在她身上就显出风度,总之完全不像一个村妇。
家里白天晚上都有人来玩,夜晚联系的基本都是乡村的成功人士,这个镇的那个乡的,七里头的五里庙的,她的手机时常响起。要么就是哪个村头的夜市里坐着周涛几人,请她去吃烧烤,她谢绝不去,电话就一再地响,那边几个人轮番着打,涛在那边说,来给咱姑带回去,叫咱姑尝尝咱这儿的味道嘛。于是她出门开车赶去,几十分钟后,拿回来一袋子烤面筋烤羊肉,多得第二天都没吃完。常有人在她这里约喝酒的场子,有一次听她在电话里谢绝,但是没用,人还是要来,酒菜都是自带,不用小洁张罗,她只是换好衣服,揽镜梳头,打开门锁就行。有一个大嗓门的妇女先到,是县城边上哪个村里支书的妻子,每次都带酒来,有好几瓶来不及拆封,归了小洁,因为她下次来还会再带。我用手机扫码,发现都是几百元的好酒。那女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喝酒,大声打电话喊人快来,对着我上下打量,审问般的语气询问:你写的啥书?那表情大有拿来让我审查一下的感觉。我心中不悦,不想正面回答,只说:小洁那里有,你拿去看就是。拧身不再理她。但见关着的大门,一会儿被拉开,走进一个人,一会儿再被拉开,进来一个人,除了涛和尹之外,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手里都提着吃的,不一会儿客厅的茶几上摆了个满满当当,全是各种肉类,还有涛自己种的甜瓜。一群人让得死劲,非叫已经刷过牙的我吃了个鸡爪子,尝了一块甜瓜。感觉这种场面已经成为她家里的常态。
小洁继承了大国的朋友,担起了主人的任务。他们带来的熟食肉类,能剩一多半,直接扔了是不行的,放进冰箱,几天也吃不完,放来放去,吃不成了,最终还是进了垃圾桶。他们吃喝喧闹,猜拳行令,烟雾腾腾,永远都是怎样挣钱的话题,似乎这就是乡村富裕阶层和有追求人们的美好生活。直到半夜,各自开车离去,大嗓门震得路边灯光乱颤,远处月影晃动。
2022年8月,趁我回乡之机,河南文艺出版社策划了一系列活动,其中之一是镇里主持召开了《回大周记》座谈会,我提出让书中几位人物出席并发言,尤其小洁要重点发言。小洁说,她平生第一次参加这么重要的会议,让我给她写发言稿。我在村委会的电脑上,写了几百字,以她的口气,重点提到:遗憾的是,周大国没有等到这本把他俩当成主人公的书出版,如果大国还活着,那今天发言的一定是他。俺姑这次归来,他不知有多高兴,真不知该怎样嘚瑟炫耀哩。人生就是这样无奈,提示我们要珍惜身边的亲人,珍惜眼下的生活。我俩靠在她的大床上,小洁举稿念着,不时抹泪。我说:我写的是干条条,你也可以照着念,也可以自由发挥。她说:我要是发挥起来控制不好哭得收不住咋办?此时儿子周通打来视频,她幸福地在床上滚动半圈身体,犹如杨贵妃全身松软,对儿子说:明儿上午,我要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你姑奶给我写的发言稿,我先给你念念这样说中不中。儿子在那边,她在这边,粗哑着自己不满意的嗓子,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儿子说:姑奶写得很好,你不用再发挥了。
正式会议那天,她穿上女儿给买的一件黑色纱绸红色盘扣中式裙,细白的面庞略施粉黛,点染口红,手挎皮包,步入会场,真有点令人惊艳的感觉。与人招呼握手,落落大方,发言时,提及周大国,保持了恰当的悲伤,泪光闪闪点到为止。涛在一边,满脸欣赏的表情,给她录像。事后,河南文艺出版社马总编辑说,真想不到,周大国的妻子风度不凡,简直像个副县长或者县政协副主席。我们传话给小洁,她说:也别副县长副主席了,叫马总在他们出版社给我找个打扫卫生的活儿吧,工资多少都没关系,就图个工作环境好,我最爱文化人了,跟着你们好好熏陶熏陶,沾点文气劲。
小洁说,天凉之后,待大棚里的西红柿豆角薅了秧,她就要找新的营生,准备去郑州当住家保姆,微信里已有朋友发来的几条信息供她选择,有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工资比较高;有能自理需要陪伴、做饭的老人,工资稍低一些。
我说:几个孩子肯定不同意你去,我都不愿意你干这样的工作,你很需要这些钱吗?
我咋能不需要钱哩?谁不需要钱?
大国没有给你留下钱吗?
他能留下多少?我们的钱,都押到这两座楼上了,现在房子卖不出,钱也收不回来。
你五楼的那一套,不是卖给杰叔了吗?
是卖了,为了周通上学,把那一套卖给了杰爷,他只给了一半钱,那一半还欠着,说是有钱了再给,也不知啥时候能给完。
孩子们都大了,通也上学了,你再没有什么负担,不要为了钱再去拼命了。
通每年学费两万多,吃穿花销,每年得五万块,将来结婚娶媳妇,买房子,都需要钱,我不能总让大闺女往家里贴钱,只想让她尽快找个合适的人再结婚。
你的身体也很重要,只有保重好身体,才能更好地生活。
身体就这样,还能再拼几年,多少挣一点,真要出问题,死了算球,到那边能早点见到他,也好。
说干活就是扑下身子干活,说出场面就能直起腰来打扮得体,大大方方应付,从没有缩到后面、拿不出手让人小看过。之前有大国在外面跑着,她只是家里地里出力,不用操那么多心,她也不喜欢抛头露面,现在大国没了,她必须顶上去。她说:如果遇事不出面,不喝酒不应付不周旋不过问,安心做一个家庭妇女,那么不用一年,人家就把你踩在脚下,没有人看得起你。
我这一生真是掏大劲了,将来身体会垮得很快。三十多年,跟着他大风大浪也经过,啥罪也都受过,丢失金子,赌博输钱,承包土地……就没有让你安生过,忽吞一个大事,几万块钱的窟窿;忽吞一个马虎,几千块钱的债务。现在听起来,几万几千,没啥了不起,二三十年前呀,两三万块,对于咱农村人,那真是惊心动魄扒你几层皮。小洁现在讲起,还是心有余悸。大国死后,接二连三又发生几件事情,真不知我是咋过来的,这也是我一直没有主动跟姑你联系的原因,心里就没有静过。
2022年春节期间女儿和同学在漯河吃饭,与人发生口角,上升为打架事件,被带到当地派出所,又是看病,又是赔钱,跑了几趟,扯闹个没完。春天,生菜百年不遇的好菜价,每斤收购价都要两块钱,却不知谁用药将她三棚已经长好的生菜全部打死。她进棚一看,立即报警,镇里派出所、县里公安局来人调取录像,然后就是小洁往派出所一趟趟跑,最终也没有找到凶手。人们都知是谁干的,但没有证据,也是没法儿,本可卖几千元的生菜,白白损失了。乡村就是如此复杂和凶险,踏实肯干、纯朴善良、热情乐观、相扶相帮与懒汉滑头、奸佞小人、鸡鸣狗盗、拆台陷害相伴共生,气人有笑人无,飞短流长最是拿手,平静之下隐藏暗流,常常比的是蛮力与心计。失去大国的小洁,心里再难过,也要做出坚强的样子,努力顶住生活中的一切风浪。
村里的土地,又一轮承包的斗争,涛和尹有意见不合的地方,全凭小洁出面协调。涛愁得吃不下睡不着,人都瘦了很多。小洁给他打气,帮他出主意想办法,两人一起奔走周旋谈判,最终又把承包权拿在手中。涛说,要不是老马你撑起来,这一摊子真要秃噜到地上了。
多年来,小洁想尽一切办法挣钱,压缩开支省钱,她像所有世人一样,对金钱无比热爱与珍重,愿意为它奔赴千里,日夜劳作,熬尽心血,在所不惜。大棚里的活儿,她自己挣扎着干,她说:再掏钱雇人,那还不胜叫豆角烂在棚里。但对于钱,她也有自己的原则和态度。春节过后,他们生产队里几个人说:婶,我们今后到你家打牌,给你抽成吧,最少够你的电费水费,主要是给你打热闹让你不至于太倮(指寂寞,孤单)。小洁说:你们来玩可以,钱是绝对不要,谁也别提给钱的事。2019年,我在大周深入生活,断续二三十天,在她家吃饭,微信转给她八百元,说是我的饭钱,她怎么都不收,二十四小时后,自动退还回来,我又拿现金给她,她几次扔回来,急红了脸。去年夏天回家,听她说她和大国都没有办老年医疗保险,而农村人口要在六十岁之前交上一千多元办了这个险,才能享受今后的老年保障。我拿出一千元给她,让她尽快去办保险。她又是坚决不要,说:姑别来回让了,我肯定是不要,谁知我能不能活到六十,过几年再说吧。反而提醒我说:尹和涛的孩子今年都考上了大学,姑你应当随一份礼,这是老家的风俗,每次你回来,两人热情地接送、张罗,冲着那份亲热劲也该有所表示。
我问她:你跟大国怎么会有那么好的感情?他到底哪一点打动了你?
小洁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就这,把我这辈子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半道上他又撂下走了,一摊子给我扔这儿,他去那边图清静了。一个家里最大的事是儿子结婚,所以,我后面任务还重着哩。
对于大国的身体,小洁的定位是:不像外人认为的那么糟糕。她说大国并不是我在书中写的那样,常年吃药,他身体各个器官与内脏都很好。血压也不高,血脂也不稠,他只是毛细血管脆,溶血机制差。小时候调皮跑着玩,摔跤跌倒,血聚到膝盖那里不能流通,越聚越多,造成了腿不能打弯,其余他的一切都很好。一起生活三十多年,我最清楚。或许是吧,因为他们的三个孩子都健康漂亮。
2022年8月初的某天早晨,小洁的手机微信里传来外孙的语音:祝姥姥生日快乐!她这才想起,今天是她五十四岁生日,自己都忘记了,没想到女儿记着。她惊讶感叹一番,高度美颜自拍一阵发了抖音,迎来一大批点赞祝贺。
当天下午我在茹嫂家玩,告诉小洁晚饭不用管我。傍晚时分,见小洁打扮精致,踩着细跟皮鞋进院子来,其实也没有怎么打扮,只是她天然有一种风度,随便换身衣服,皮鞋一蹬,就显出大姐大风采,那丰满自信、翩然悠然的感觉,仿佛让她现在进京去当个娘娘,照样玩得转拿得下。来到堂屋,房门钥匙交给我,说:涛和尹,还有几位朋友,要在县城给她过生日,晚上回来得晚,叫我不用等她,她还有一把钥匙。说完犹如城里高级女人那样,转身去往街里。堂屋里有人揶揄她打扮得真洋气,她绷着脸回赠一个字:滚!在一阵笑声中仪态万方走出院子上了汽车,去赴县城的派对。
那晚她十一点多回来,面色微红,略带酒气,说他们吃完饭又去唱歌。给我看了手机上的视频,一个男人手持话筒,在彩灯闪烁和乐曲声中说:祝马小洁女士生日快乐。小洁说全都是大国的朋友,见她发了抖音,就策划着给她过这个生日,每个人都为她献歌一首。
小洁是乡村世界的传奇和话题,是闺女们父母眼中的反面教材,不听爹妈话的后果,年轻时跟着男孩们瞎胡跑。多少年来,人们关注着她,背后议论着她,意味深长地观察她,说白了就是等着看她的笑话。当初跟了大国,或许是看上他家的“富裕”
条件,期待过上好日子,却不想被命运套牢,苦作一生。能人周大国死了,她也没有就此倒下,日子没有走下坡路,爱打扮、好交往的心性永也不灭。她成为打不败的小洁,打不死的小强。
2022年夏天我只是在家乡住了两周,离开后,时时牵挂着她,有一天在微信里,羞答答告诉她:回来后,很想你。她立即语音回复:姑,我也想你呀,通前天微信上问我说,俺姑奶走了你一个人在家倮不倮?我说,倮有啥办法?秋秧薅了后,我要出去找活儿干。走之前我把藏钥匙的地方告诉你,姑,你下次再回来打开门自己住吧。
最终,因为儿女的反对,也因为舍不了大棚,她没有去郑州当保姆,而是留在家里继续经管大棚。却不想这让人爱恨交加的大棚,又给她带来一个劫难。
2023年3月,因盖房之事我和哥哥回大周,本说好我住小洁家,就在我们回去的那天上午,她去西河坡大棚浇地,滑倒崴了脚,踝骨骨折,从地里直接送到漯河市骨科医院,钥匙带在身上。我本打算漯河下了高铁去医院拿钥匙,再一想不妥,她肯定是正在病床上疼得要命,我也没带什么东西给她,到病房拿了钥匙转身就走(因为让表侄接我们然后送回大周,打地基拉线的人等着我们最后确定),很不合适,于是只好晚上又住在周娇家里。
第二天上午专程去医院看她。在桥口村头坐班车来到市里,见到病床上的她,脸色苍白,给我讲述受伤经过。她起了大早一个人在大棚里给刚栽好的豆角苗浇水,浇完之后拉着皮管去关水,一不小心脚下打滑踩进一个小坑窝里,跌坐水中,她自己清晰地听到咔嚓一声骨头折断的声音,水管还没来得及关,胶皮管脱手掉在地上,口朝上喷水,大水兜头浇在她的身上,瞬间淋湿。她双手用力拔出自己的腿,脚已经成为横向,完全断了的样子。坐在泥水中动弹不了,大水继续浇打全身。幸亏手机在口袋里,她拿出来给附近干活的几个人打,那几人不知是没带电话,还是没有听见,只是不接。她打给涛,说自己腿折断了。涛说爬蛋吧你,崴一下就能崴断?完全不信。她说是真的,你快点来!又给几百米外租种大周土地的几个外村人打电话,说你往西边看,我正坐在水里。她看到那俩人扔了机器往这边跑,同时也看见涛骑着电动三轮飞奔而来。涛来到身边,距离她跌倒在地已经过去差不多二十分钟。涛通知尹,两人带她火速赶往市里医院。病床上的小洁泪光闪闪,说不出的辛酸与无助。我掀起被子,看到夹板和纱布包裹的右腿肿大发黄。现在暂时对接好了骨头固定起来,几天后做手术,切开皮肉,打钢钉固定,几个月骨头长好后再切开皮肉取出钢钉。真是命运多舛,我想象着她跌坐在地,忍着疼痛,任由水管冲击的情形,可想而知是怎样痛苦难熬,那是命运对她的再一次捉弄和打击。正像俗话说的,命运专欺苦命人,棍子撵着瘸子敲。几天后手术,又几天后才可出院回家。大国的妹妹在医院照顾。她至少十来天在床上不能动弹,至少几个月不能下地活动,又至少半年不能丢掉拐杖、去大棚干活。春天里悉心培育的豆角苗庆幸刚栽好,那么接下来的一系列管理,都要雇人来做。小姑子在医院里守了几天,婆婆轮到来她家吃饭,于是她又要回家给婆婆做饭,只好给小洁请了护工。小洁不想让孩子们知道这事,但娘家哥来看过她后,出病房就给她两个女儿打了电话。大女儿在济南业务繁忙,二女儿嫁在外地经营着一个快递点,两人都回不来。小洁的哥哥气得差点摔了电话:都不回来,那就让你妈一个人这样受罪吧。可能是迫于压力,大女儿回来照顾陪伴了几天,开车走了。陪护小洁的任务又落在了小姑子身上,可小姑子还要在工地上干活,像男人一样绑钢筋,每天回来累得动弹不得,只能是隔三岔五来看看她,送点吃的,为她简单洗涮。
小洁常年失眠,有一次夜半头痛欲裂,从床头柜里摸出一包头疼粉,却没有水送下,干着倒进嘴里,无法下咽,躺床上动不了,便支撑上身趴在床边,用手捧起地上尿盆里接的一点水(打牌人临走时给她放在床前的),就着把头疼粉喝下,一个人流泪到天明,更加想念大国。大国若是活着,怎能让她遭这份罪。他在那边干什么呢,怎么也不想家,也不想我,也不回来看看,也不给我托个梦。
第二天,她托人买了一个烧水壶,放在床边小桌上随时能够到的地方。
白天黑夜,小洁躺在床上,接受人们的看望与慰问,又像是大国刚去世时那样,人们流水般来到她家。刚好那几天我又回大周,因为她的大女儿回来了,我仍然住在周娇家里,过来给她做了几顿午饭,陪伴她几个上午。她的床边堆放了一地的食品,厨房里一大盆子鸡蛋。桌面上不时出现一两张百元钞票,那是不愿意费事买东西的人放下的。靠卧在床的她,身体偎在被子里,穿着一件时髦的T恤,露出一块洁白的胸脯和一根金项链,不是在打电话就是在照镜子。电话的内容多是豆角苗、大棚、病情讲述。困在床上的她,热切地吸收着来自外面的声音和信息,微信视频、语音通话、电话热线,常常是这个还没结束,下一个又打进来。来看望她的人,有的带着食品,有的拿着鸡蛋,有的拿几把刚薅下来的蒜薹,有的送来自家烙好的油馍。女人来了就走进卧室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男人来了就等在客厅,小洁借助双拐艰难地把自己挪到轮椅上。这是一个高级得有点复杂的轮椅,感觉要操作它得进行相关培训。去年秋天王永杰的母亲安妞摔伤了腰,深圳工作的小儿子给买了这个高级轮椅,性子急躁的安妞使唤不了,自己开着磕碰了几次,王永杰一看不行,老妈用了这个轮椅,伤情只能加重,便不让她用了,听说小洁受伤,拿来让她使。小洁操作轮椅从卧室里出来,缓缓来到客人面前,向人们展示她包裹着的右腿,声情并茂地讲解摔伤的经过,手术的过程,纱布里面切开又缝上的几条口子,大号订书机对着皮肤咔嚓咔嚓,如何疼痛,如何肿胀,如何无感无力。这些过程她肯定讲了无数遍,但每次都很认真地讲解,用以回报来人的慰问,在一次次讲述中锤炼语言,很是把握住笑点,总能把来人逗乐,而她自己脸定得平平的,有着一点忧伤、一点憔悴、一点美丽。
更多的时候,小洁一个人躺在床上。她盼着下雨,因为下雨人们不用下地和出工干活,会来找她玩。吃过午饭后,人们还像平常一样来打麻将,小洁把自己从床上运送到阳台的麻将桌上。毕竟身体虚弱,坐的时间也不能长,只打一会儿她就退场,回到卧室的床上,听着外面麻将声声。没有电话的时候,拿着小镜子,研究自己的面容,找出脸颊上的一个小黑点,待到行动自如时,再去把它点掉。病床上的她悟出了很多道理:你中了,不用跟谁联系,全都是跟你联系的人;你不中了,找谁都没用,谁也不会帮你,还是要自己有钱有能力;我经过这一次磨难,真是啥都想通了,下次要是俩闺女说带我去哪儿吃喝玩乐,我立马就去,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舍不得花钱;这一季豆角弄完,大棚我也不管了,到哪儿找个轻活干干,多少挣点就中了;要是没有周通,就这俩闺女的话,现在日子要多美有多美,有个儿子,就得要干。
回西安后,有一天和她视频,见她头发吹着造型,脸上薄施粉黛,脖里挂着金项链,坐在沙发上,接待来看望她的两个女人,手机转过去,向两人展示她的作家姑姑。几人正在谈着挣钱的渠道,说得兴致勃勃。那女人在劝说她,腿好之后,再也不要弄大棚了,加入她的业务吧。小洁脸上闪闪发光,好像是腿已经好了,她可以自如行走,去过她重新安排的生活。
不知道什么样的爱美力量支撑着她,即使卧病在床,也要坚持把头发染黑。去医院复查,我陪同前往,她早早化妆打扮,脸上涂抹防晒霜,穿着得体,坐在门口放好双拐。开车捎她的人先叫上我,再来接她,我一敲门,她起身拄拐而出,不忘拿上遮阳帽。
小洁只是一个初中学历的农村妇女。这些天来,我不断想象,如果她生在城市,如果她上过大学,如果她有一个职业,那又会是怎样的一个人生?我想起杜甫诗中的佳句: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千余年前的公孙大娘及弟子李十二娘,仗剑行走天下,舞剑流芳百世,凭借女性之力,使一县之名留在诗中。美人早已香消玉殒,这片颍河水灌溉滋养的大平原上,生长着一代代兰心蕙质的女子。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哪怕低到尘埃,也要怀抱梦想,哪怕命运不济屡屡挫败,也始终如一地热爱生活,在极其有限的生命空间里,努力绽放自我,吐露芳华。但愿这次受伤,能让她好好歇歇,不再那么拼命劳作,能让她爱惜身体,慢慢养护,开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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