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基博对文学革命的退让与反击(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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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基博对“文学革命”
的退让与反击
新文化运动时期,以陈独秀、胡适、鲁迅、蔡元培、钱玄同、刘半农等人为代表的革新派文人与以林纾、刘师培、陈拾遗等人为代表的复古派文人就文言的存废、文言白话的优劣等问题展开激烈论战,为推行白话和促成国语统一取得了舆论上的优势。1920年1月24日,北洋政府《教育部令第七号》通令全国国民小学一、二年级改国文为语体文,废除古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同年颁布的《教育部令第八号》通令小学读本“宜取普通语体文,避用土语,并注重语法之程式”
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上海书店,1990,第110—111页。。其后,学衡派、甲寅派重弹文言优长的旧调,两度掀起争端。鲁迅讽刺拒发白话文的《甲寅周刊》,说他们“不过以此当作讣闻,公布文言文的气绝罢了”
;他同时宣告,即使真的“将有文言白话之争,我以为也该是争的终结,而非争的开头”
。鲁迅:《答KS君》,1925年8月28日刊发于《莽原》周刊第19期,载鲁迅《华盖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第103页。不过,从中国现代语言文学的实际发展进程来看,文言文并未因为白话文的通行而“气绝”
、消亡,文言白话与新学旧学之争也并未终结。现代古文家与国学名家钱基博(1887—1957)就是一个坚持文言写作且以旧文化续命者自任的博学鸿儒,他在文学革命方兴未艾之时,未正面撄其锋,但在革新势头减弱之后,他的反击格外凌厉,对胡适由原来的尝试接受转向严词批判,彰显了中国新文学叙事的否定之维。
钱基博字子泉,号潜庐,乃博学鸿儒,为人敦厚而风骨卓然,其学以经史为根底,以集部之学为渊薮,涉猎广博,多有建树,于艺文之道、经子之学造诣殊深。其文化立场以张之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之说为宗,故于究心国粹之余,颇能融化新知,通经致用,著述有《经学通志》《周易解题及其读法》《现代中国文学史》《孙子章句训义》等十余种。近代诗评巨擘陈衍赞其“学贯四部,著述等身,肆力古文词,于昌黎习之,尤哜其胾而得其髓。其致吴稚晖一书,不亚乐毅《与燕惠王书》”
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第549页。。现代史学巨匠钱穆于回忆中称:“余在中学任教,集美无锡苏州三处,积八年之久,同事逾百人,最敬事者,首推子泉。生平相交,治学之勤,待人之厚,亦首推子泉。”
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三联书店,2005,第128页。探究这位古文家对胡适及新文化运动、新诗运动的评价,可揭示其对文学革命所持态度的微妙转变,也可窥知其守旧诗观。一钱基博对胡适及其所倡导的新文化运动的评价
钱基博生于1887年,长胡适四岁。胡适乃文学革命、新文化运动主将,倡白话文、白话文学及民主、科学,力主废除文言文与儒家道统。其西化理念与钱基博“中体西用”
之旨相抵牾。因此,钱基博素不喜胡适。1932年11月17日,钱基博署名“哑泉”
致信其子钱锺书,对他与新派人物过从甚密、思想学风受其影响颇为不满:
迭阅来书及《大公报》《新月》杂志,知与时贤往还,文字大忙!又见汝与张杰书云,孔子是乡绅,陶潜亦折腰。看似名隽,其实轻薄!在儿一团高兴,在我殊以为戚!钱基博:《谕儿锺书札两通》,《光华大学半月刊》第1卷第4期,1932年12月。
《大公报》是民国时期影响最大的报纸之一,于1902年创办于天津,1926年复刊后,总编为著名报人张季鸾。1936年,《大公报》拓展至上海,销量突破10万份,成为影响全国的大报和舆论中心。《新月》杂志是新月社的代表性刊物,由新月社成员胡适、徐志摩等人于1928年创办于上海,对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的发展影响深远。该刊编辑除胡适、徐志摩,还有梁实秋等人。
1932年,尚在清华大学外文系就读的钱锺书在《新月》杂志和《大公报》的《世界思潮》副刊,发表了《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旁观者》《为什么人要穿衣》《休谟的哲学》等诸多书评。钱基博显然关注到了钱锺书在《大公报》《新月》杂志上频频发文,所以才会有“文字大忙”
的观感。钱基博还注意到其子与时贤颇有交往,但未点名。照时间推测,其中应当包括清华哲学教授张申府。在1932年至1933年期间,张申府在《大公报》主编《世界思潮》副刊,介绍新思想、新科学、新书刊。张申府在刊于《世界思潮》中的一篇文章说:“钱锺书和我的兄弟张岱年并为国宝。”
常风:《和钱锺书同学的日子》,《山西文学》2000年第9期。由此可见,张申府对青年钱锺书的推崇。
钱基博对其子因为接触、趋奉新思潮而对孔子口齿轻薄,深感忧戚。其实,钱锺书对孔子的不敬,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新文化运动反传统思想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基于他本人的心性。钱锺书骨子里是个精灵佻达、尚趣崇智的人,不喜欢道学先生,不喜欢道德说教,远道学而亲老庄是他的一贯倾向。
从钱基博的谕儿信可见,钱锺书讥讽孔子、陶渊明的言论出自写给张杰的一封信。张杰曾是钱锺书的室友,其生平事迹已湮灭于历史中,幸在钱基博的《自我检讨书》中留下了印记。
1952年,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如火如荼,钱基博写下《自我检讨书》。文中说:“当国民党得意时候,大学的学生,往往有些受政府或党的金钱津贴;做特务工作,监视同学,按月报告;有的因邀功,有的为挟嫌,常常无事生风,兴起党狱,被捕累累,其中真正有政治嫌疑的,据我旁观的眼光,不知十成中有几成!一次最多的,是民国二十二年十二月,上海各大学,被捕二百多人……”
钱基博:《自我检讨书》,《天涯》2003年第1期。
钱基博讲述的情况表明,民国时期党狱颇盛。钱锺书的室友张杰就是国民党党狱的牺牲品,他被抓捕后,不知所终。从钱基博的检讨书中可知,张杰是光华大学附中国文教员,与时任光华大学英文讲师的钱锺书同住于他的隔壁房间,而且是对面床。
钱锺书与张杰应当是同受新文化运动激荡的意气相投的好友,他写信给张杰,讽刺“孔子是乡绅”
“陶潜亦折腰”
钱基博:《谕儿锺书札两通》。,折射出他们的叛逆精神。钱基博深知当时的民国距“政治有办法,社会上轨道”
的境地尚远,而且党狱盛行,纵才使气、喜发高论的人很容易受人陷害,遭遇“圣知之祸”
,因此,他以南朝名臣王僧虔、王俭叔侄自比他们父子说,“我不患此儿无名,正恐名太盛耳”
钱基博:《谕儿锺书札两通》。。他希望钱锺书细思乱世的“处法”
,学习王僧虔的“文情鸿丽,学解深拔,韬光潜实,物莫之窥”
钱基博:《谕儿锺书札两通》。,并期望他成为诸葛亮、陶渊明式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人物,而不要效仿胡适、徐志摩,以犀利之笔,发激宕之论,迎合社会浮动浅薄的心理。在钱基博看来,“今之名流硕彦,皆由此出,得名最易,造孽实大!”
钱基博:《谕儿锺书札两通》。其所谓名流硕彦,自然首推胡适。
1923年春,胡适应清华大学学生之请,开列了一份共计185种的《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先在《清华周刊》上发表,其后相继在《东方杂志》《读书杂志》《晨报副镌》等报刊刊出,世称“胡目”
,轰动一时。
“胡目”
虽以“最低限度”
自居,但所列之书,浩瀚无垠,历代儒家和诸子经典,宋儒理学名著如《二程全书》《朱子全书》《朱子大全集》《陆象山全集》《王文成公全集》,无不列入,还包括《华严经》《法华经》等佛典,以及历代名人诗文专集数百家、宋元以来通行之词曲小说多种,总量达万卷。如真以“胡目”
为最低限度国学书目,则古往今来,几乎无人可以达标。
钱基博因而讽刺说:
适才高而意广,既以放废古文,屏斥旧学,放言无忌;而又不耐治科学,则诩诩焉谈科学方法,欲以整理国故;又著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一文以昭天下学者;予智自雄。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第485页。
对于梁启超与胡适合流,钱基博也颇为不满。他批评二人说:
一时大师,骈称梁、胡。二公揄衣扬袖,囊括南北。其于青年实倍耳提面命之功,惜无扶困持危之术。启超之病,生于妩媚;而适之病,乃为武谲。夫妩媚,则为面谀,为徇从;后生小子喜人阿其所好,因以恣睢不悟,是终身之惑,无有解之一日也。武谲则尚诈取,贵诡获;人情莫不厌艰巨而乐轻易,畏陈编而嗜新说。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第484页。
钱基博的这段批评文字,几乎照抄邵祖平致章士钊函邵祖平乃章士钊弟子,此信原载《甲寅周刊》第1卷第1号,收入《章士钊全集》第五卷,文汇出版社,2000,第301—302页。,说明他完全赞同“甲寅派”
对新文化运动的评价。邵祖平的评语实际上是将胡适与汉代权臣朱博相类比。《汉书·薛宣朱博传》描述朱博的为宦经历说:“其治左冯翊(注:左冯翊是汉代行政区名),文理聪明殊不及薛宣,而多武谲,网络张设,少爱利,敢诛杀。”
[汉]班固《汉书》,卷八十三,《汉书》第10册,中华书局,1962,第3402页。邵祖平以“武谲”
评价胡适,即是借用了《汉书》对朱博的评语。朱博由小吏起家,历位以至宰相。《汉书》总评朱博说,此人“驰骋进取,不思道德”
,喜弄权,善“行诈”
。[汉]班固《汉书》,卷八十三,《汉书》第10册,中华书局,1962,第3409页。在邵祖平看来,胡适薄周孔、非礼教,又以白话文学与“胡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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