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头上开出花来(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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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石头上开出花来
最近一个时期,我一直为《金枝》续篇的创作而焦虑,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入口。有一次参加一个艺术展,看到工匠们在一块块普通的石头上雕出精美的花来,我突然有所触动。周启明这个家族,不正是在石头上开出花来吗?他们欣逢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为故事的发展提供了各种可能性:周启明和朱珠可以安享晚年,拴妮子的孩子也能一个个进入高等学府,甚至漂洋过海,过上他们曾经梦寐以求的城里人日子。这一切虽然和家族的奋斗分不开,但也要拜时代所赐。
对于为什么要续写《金枝》,好像我在过去的创作谈里有过暗示。我所谓的“念兹在兹”
,早就表露了对此文本的执念。但当我再一次进入“现场”
,却突然发现这是一桩非常艰难的工作。历史和人心不堪打量,经过粗粝的时代和现实摩擦的灵魂,却有着执拗而细腻的力量。当我再一次审视父亲、母亲、穗子、拴妮子以及她的丈夫、孩子时,常常被一种久违的亲情和温暖感动包裹,我整个写作的过程,眼睛始终湿润着。他们各有所好,也各有所难,但无论如何,都是在扎扎实实过好自己的每一天。他们细小似草芥,却也伟大如英雄。
当我试图设身处地理解穗子和拴妮子的时候,忽然发现真正推动故事发展的,并不是我的父母亲,而是她们。即使最后有了所谓的“和解”
,其基础正是穗子和拴妮子多年来的不离不弃。也可以说,《金枝》的续篇《当归》,是一部“拴妮子正传”
。
我试图理解拴妮子的母亲穗子。也许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穗子是我的另一个母亲。我母亲一生靠忠贞坚守,她又何尝不是?她是时代的悲剧,怀揣着不能实现的梦想,一心一意等待着结发丈夫周启明回来,义无反顾地替他守着老家的宅院。所以,不管她的悲剧来自何处,她始终如一的坚守依然是构筑这个家族故事不可或缺的力量。她让拴妮子盯紧周启明,因为这是这个世界上她与他唯一的维系;在得知周启明挨斗的消息后,她毫不犹豫地做好接纳他们全家的准备。她有很大的私心,但从未将这种私心化为自己的享受和获得;她对周启明有着极大的怨恨,但又从未做出任何有损他利益的事情。一直到死,她都守着周家的老屋老宅。也许她从嫁给周启明那一天起就在抗争,而命运不公给她带来的苦果,她要在以后孤苦无依的几十年里靠极大的耐心和勇气承受。但她都默默吞下了,把拴妮子的孩子抚育成人。她所做的一切与朱珠比丝毫也不逊色。
正如穗子就是我母亲,我又何尝不是拴妮子呢?她对父爱的追逐(或者是父女关系的体认),与我对她的排斥其指向是共同的,仅仅因为父亲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且与母亲有一纸婚约保护,便剥夺她接受父爱的权利,对于一个未知世事的孩童来说无疑是最残酷的。我的父亲也是她不折不扣的父亲,她当然有权利要求父爱。道义与情感的大幅度错位,人性本身不可避免的缺点,都让这种爱看起来比恨更令人痛心。而这背后最大的悲哀,是被我们的爱所指向和绑架的父亲。一方面,我们没人懂得他除了背负着两个家庭的包袱,同时也背负着巨大的家族历史包袱。可能他面临的所有问题都比家庭关系大,只是我们仅仅从父女这种天然的关系出发看不到罢了。政治斗争的残酷性被我们轻易用亲情给遮盖和冲淡了。父亲的苦恼就在于,自小便投身革命的他正在被革命反噬,他所面临的革命的入口随时就是他的出口,这使他处在进退失据、动辄得咎的尴尬位置上。这种位置决定了他患得患失的态度,以及对于两个家庭问题的取舍。
拴妮子对亲情的不舍,甚至可以看作是“愚孝”
。但无论如何,她的努力最终让两个家庭的融合看起来具有喜剧意义。事实上,她承担了两个家庭之间的互联互通。如果没有她的坚持,很难有后面的结果。其间的曲折和委屈,我们是很难设身处地感同身受的。拴妮子是个心地纯净的人,也是一个处处与人为善的人。自小到大所受到的委屈和屈辱,并没有喂养出她的仇恨,这才是真正值得称道的。正像她母亲穗子所担心的那样,她会像她一样用情太深、太专一。果然,当她“娶”
到一个男人时,她对他是如此的俯首帖耳、忠诚不贰。所幸刘复来不是第二个周启明,即使进城之后他也没有甩掉结发妻。除了孩子们,他认同了自己最热爱的土地和土地上的女人。这也许就是“当归”
的题中应有之义吧——时代赋予坚守以意义。刘复来的坚守,让孩子们考上大学,自己也终于进城;拴妮子的坚守,让土地彰显孕育和吸纳的力量,也让土地成为他们的应许之地。各有所守,也各有所获。
父亲为时代所伤,也为时代所养。对他的评价我有着先入为主的臆想,觉得无论如何,即使仅仅是形式上,他也是两个家庭的精神支柱。事实上,也许正是基于此,才给了他更大的选择空间以及逃避和撤退的迂回之地。其实,对于这两个家庭而言,他更多的只是象征意义,形式大于本质。或者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恰恰是因为没有他精神的介入,才使得后来这两个家庭的相互接纳成为可能。首先,对我们和穗子这两个家庭,他始终没有明确的态度。虽然他的选择已经证明了态度,但对于被传统婚姻和伦理道德淹没的家庭而言,他的作为实则是一种轻慢和伤害。其次,作为城市的解放者和地方长官,他原本可以成为一个拿得起放得下,至少是在关键时候可以有所担当的父亲,但他没有。因为政治和家族历史的羁绊,让他患得患失,所以他选择了逃避。也许从更深的层面上看,恰恰是他的逃避保护了自己,也得以保全两个家庭,但也因此使他失去父亲所应该具有的责任担当。他对孩子们的抚育和教育也是粗放的、武断的,从学习、工作到婚姻。正像他不会处理家庭关系一样,他也不怎么会处理与子女之间的关系。他身上巨大的精神空洞和怯懦,既有个人性格的原因,也有时代绑缚的痕迹。他把这些重负一样一样地卸给母亲和家庭,成为一个懦弱的被保护者。然而,我必须承认,在那个时代,这样的父亲具有很大的普遍性。也就是说,父亲普遍缺失,这恰恰是它的悲剧性之所在。以他的善良、忠诚和能力,在一个好的时代,他依然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好父亲。
母亲朱珠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角色,这是由她的家庭出身、受教育程度和工作经历所决定的。对于父亲过往的婚姻和孩子,母亲由开始的抵触,到后来的忍让、麻木和接纳,有一个相当迂回曲折的心路历程。她是一个做妇女工作的领导干部,也是一个有着传统婚姻观念的女人,更是一个在饥馑的年代拉扯四个孩子的母亲。父亲几乎把家庭管理以及孩子的抚育责任全都卸给了母亲,他回家除了喝茶看报纸,真正是“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
的主儿。但对这一切,母亲都默默地承受。首先,她从开始知道父亲曾经有过一次婚姻并且还有一个女儿,便试着理解“那个女人也不容易”
,进而对拴妮子五次三番的挑衅置若罔闻,甚至满足她所有的要求。她做这些,当然与她从小所受的“三从四德”
的家庭教育有关。而后来,她对拴妮子的接纳甚至欣赏,除了有拴妮子那么多年的行走,还有她自己的认知。她甚至觉得自己作为一个领导干部,在很多方面对不起拴妮子。我很多时候认为她这种平静和忍让是装出来的,觉得这才格外可怕。当然,后来的故事发展,消解了所有阴谋论的猜测,自始至终母亲都没有爆发,也没有发生“谁笑到最后便笑得最好”
的预想结局。她靠心地的善良和高度的自觉意识,赢得了拴妮子对她的尊重。也可以说她是最后的胜利者,但她的胜利并没有以牺牲或者惩罚拴妮子作为代价,对于两个家庭而言是双赢,并进而维护了父亲的完美形象和尊严。她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她和穗子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
时代为人所创造,人也在时代里载沉载浮。一个家族五代人的梦想与现实、根系与枝叶、缘起与当下,活生生地在跌宕起伏的历史中呈现。周氏家族亲人间的逃离、刺痛、隔膜和融合,家族精英从乡村汇集到城市,又从城市返回到乡村的历史轮回,在城市和乡村的巨大差异和变迁中展现人生的悲欢。正是穗子、拴妮子和朱珠们的恪守与抗争、挣扎与奋斗,撑起了这片故土的魂魄与新生。
金枝玉叶是我们对生活的期许和高攀。虽然客观世界给予我们的逼仄,往往令最美好的梦想灰飞烟灭,但即使最严酷的环境,依然能孕育和容留向善向上的力量。我对这种善良的追逐和赞美,以最大的诚意和善意做出了努力。我觉得这就是一个作家的立场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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