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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刀(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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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蠡

谁要是看惯了平畴万顷的田野,无穷尽地延伸着棋格子般的纵横阡陌,四周的地平线形成一个整齐的圆圈,只有疏疏的竹树在这圆周上划上一些缺刻。这地平的背后没有淡淡的远山,没有点点的帆影,这幅极单调极平凡的画面乃似出诸毫无构思的拙劣的画家的手笔,令远瞩者的眼光得不到休止,而感到微微的疲倦。

假如在这平野中有一座遮断视线的孤山,不,一片高岗,一撮小丘,这对于永久囿于地的平面上的人们是多么奋兴啊。方朝日初上或夕阳初上或夕阳西坠,有巨大的山影横过田野,替没有陪衬没有光影的画面上添上一笔淡墨,一笔浓濡;多雾或微雨的天,山顶上浮起一缕白烟,一抹烟霭,间或有一道彩色的长虹,从地平尽处一脚跨到山后,于是这山便成了居民憧憬的景物。遂有平野的诗人,望见这山影移上短墙,风从门口吹进来,微有一丝凉意,哦然脱口高吟“天风入罗帏,山影排户闼”

,意将古陋的旧门户喻作镶了兽环的朱门,从朱门里隐隐窥见微风拂动的绣帘,而他自己成了高车骏马的公子,偶然去那里伫盼。一会儿门掩了,他才醒过来,原来只有一片山影;也有好事的名流,乘了短轿来这山脚底下,买了一杯黄酒,索笔题词道:“湖山第一峰”

,遗钞而去,吩咐匠人鸠工勒石;这小山经过了许多品题,如受封禅,乃成为名山。附近的村庄亦改名为某山村。于是,在清明,在重九,远地和近地的,大家像蚂蚁上树般的跑上这小山,“登高”

啊,“览胜”

啊。把山上的青草踏得一株不留。

有从远僻的山乡来的人望见了这名胜的小山,便呵呵大笑道:“这也算是‘山’么?这,我们只叫作‘鸡头山’,因为只有鸡头大小,或者这因为山上长着很多野生的俗名叫作‘鸡头’的草实。说得体面点,便叫作‘馒头山’,‘纱帽山’,‘马鞍山’,这也算得‘山’么?”

双手叉住腰笑弯到地。

好奇的听客便会从他夸张的口里听到他所见的是如何绵亘数百里的大山。摩天的高岭终年住宿着白云,深谷中连飞鸟都会惊坠!那是因为在清潭里照见了它自己的影。嶙峋的怪石像巨灵起卧。野桃自生。不然则出山来的涧水何来这落英的一片?倘使溯流穷源而上,说不定有石扉砉然为你开启呢。但是如果俗虑未清,中途想着妻母,那回便会迷途了。

“我不欢喜这揣测的臆谈,谁能够相信这桃源的故事?”

于是他描说那跨悬在山腰间的羊肠路。那是只有两尺多宽,是细密的整齐的梯级。一边靠山,一边靠削壁千仞的深壑。望下去黑魆魆的,迷眩的,这深涧底下隐伏着为蛟,为龙,或其他神怪的水族,不得而知。总之万一踹了下去,则会跌得像一个烂柿子,有渣无骨头。但是居住山里的人挑了一二百斤的干柴,往来这山道,耳朵沿搁着一朵兰花,一朵山茶,百人中之一二会放上半截纸烟。他们挑着走着谈笑着,如履平地,如行坦途,有时还开个玩笑,在别人的腰边拧一把。

还有人攀援下依附岩上的薜萝,腰间带了一把短刀,去采取名贵的山药,其中有一种叫作“吊兰”

的,风从峡谷吹来,身子一荡一荡啊像个钟锤,在厚密的绿叶底下,有时吐出两条火红的蛇的细舌头,或蹿出一个灰褐色的蜥蜴。……

听者忘了适才的责备,恍惚身临危岩,岩下是碧澄澄的潭水。仿佛脚下的小径在足底沉陷,他不敢俯凭,不敢仰视,一手搭住说故事的人的肩膀,如觅得一种扶持,一时找不出话由,道:

“你的家乡便在这深山里么?”

怎的不是。那是榛榛莽莽的山,林叶的荫翳,掩蔽了阳光,倘使在山径的转弯处不用斧头削去一片木皮作个记认,便会迷路。羊齿头高过你一身。绿藤缠绕在幼木上,如同蛇缠了幼儿。藤有右缠的左缠的,若是右缠的,则是百事无忧的征号,很容易找到路,碰到熟人,得好好儿受款待。迷路人倘若遇见左缠的藤,那是碰到鬼了,将寻不到要去的地方。但是你可以把它砍下,拿回家来,便会得了一根极神秘的驱邪的杖。

“关于山间神秘的话我听得许多。我知道妇人用左手打人会使人临到不幸的。则这左缠藤也正是这意义的扩张罢了。但是我想知道别的东西。”

故事又展开了。那是用“近山靠山,近水靠水”

的老话开头。山民的取喻每嫌不恰切,故事中拉出枝枝节节来,有如一篇没有结构的文章。他最先说到山间头上簪花的少女,在日出的时候负了竹筐到松林里去扫夜间被山风摇落的松针,积满一筐了,用“篾耙”

的柄穿着背了回来。沿途采些“鸡头”

,“毛楂”

和不知名的果实,一面在涧水洗净,一面嚼,倘有同伴在她的身旁投下一块小石,溅了她一脸的水,便会挨一顿着实的骂或揪扭起来;在雨天,她们躲在家里,把山里掘来的一种柴根,和水捣成浆,沉淀出略带红色的粉,那是比藕粉还细净的,或是把从棕榈树上剥下来的棕榈,一丝丝地抽出来,打成粗粗细细的绳线。

却说这山中少女,她在每天早晨携了竹筐到松林里去扫夜风摇落的松针,装满一筐便背了回来,沿途采些草实,在溪边洗洗手,一天也不曾间断。她有一天正背了满筐的松针回来的时候,觉得竹筐异常的沉重,便想道:是谁放了石块在里面么?暂时憩憩罢,便靠着竹筐坐下,却永久地坐在那儿了。山间人都说是因为她生得太美丽,被什么山灵或河伯娶去了,她的父母还替她预备了纸制的嫁装,焚化给她……

“这又是我听到过不只一遍的故事……我颇想知道别的东西。”

你不是轻视幻想的编织么?那末让我选一个实际的故事说给你,只可惜有一个悲惨的收场。你愿意知道山居的人是如何获得每天的粮食和日用品么?狩猎是不行的,鸟兽乐生,不可杀尽;农稼也不行的,高高低低梯级似的田垄,于他们很少兴趣,况且这团团簇簇的高山遮住了阳光,只在中午的时候才晒进来,他们虽则种些番薯,山芋,玉蜀黍,大麦和小麦,但是他们大都靠打柴锯木为生。他在高山上砍得松柯,搁在露天底下一个月两个月,待干黄的时候挑到附近数十里外的村镇,换取一把盐,几枚针,一些细纱布,有时带回一片鲞,一包白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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