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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钮白文脸色很着急地从里面大步走出来,迎面把商细蕊朝外推搡:“小祖宗!你可回来了!可等了你一下午!跟我走吧!路上和你说话!”
他转头向程凤台挤出一丝笑:“二爷,劳驾您,还得借您的车一用!这七少爷不知上哪玩去了,现在还不来!”
程凤台没什么可说的,三人上了车子,钮白文从车窗里探出头,向小来嘱咐道:“别管有多晚!七少爷一来就让他去梨园会馆,记着啊!”
小来奔出来点头答应,神色也是很仓惶。
程凤台玩笑道:“钮爷怎么了,哪有大戏,让咱们商老板去救场?”
钮白文勉强笑了笑,他自己心里也很紧张,还要撑着给商细蕊宽慰,压低着声音,镇定道:“商老板,姜家老爷子可在梨园会馆里等了你一下午了,派人上家来催了三遍。待会儿你去了,他说什么都别顶嘴,听我的,啊?”
商细蕊呆了一呆,才想起来姜家的老爷子是谁,不就是他那个有名无实的师大爷嘛!奇道:“他找我做什么?”
钮白文嗨呀一声:“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不是老商爷的忌日?姜家在梨园会馆给老商爷摆了祭奠,把能请来的角儿都请来了,等不着你,谁都不许散。沅兰几个水云楼的要去上香,倒被拦外头了,我怕他们几个闹事,就把他们劝回去了……商老板,这势头不善啊!逼你单刀赴会,里头准有扣儿等着你!”
商细蕊听得也有些忐忑,横想竖想,也没想到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得罪了这位师大爷,皱眉道:“难不成就是上回《赵飞燕》和《摘星台》撞了戏的缘故?也不至于吧!”
钮白文道:“那谁知道呢!保不准就是这上头结的怨!”
程凤台摇头嗤道:“钮爷,我就忍不住就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们唱戏的人呢,单个儿看都是伶俐可爱,聚在一起就显出风气太差!勾心斗角,暗地里的小动作、小成算、小坑害,忒不上台面!男人涂脂抹粉地唱着唱着,都唱成了一副娘们儿心肠!”
钮白文笑道:“二爷这是连我一块儿骂进去了。不过话倒是不错,咱们这行里的脏烂不上台面,外人看不了,我自己都嫌牙碜!”
他一拍商细蕊的胳膊,又道:“您这一个商老板是与别个儿不同的,我和他半拉师兄弟好些年,受多大罪都没见过他对人起一丝坏心眼。他向来招人妒忌,人排挤他,造他谣言。他自个儿嘟着嘴,坐那抱着肚子怄气,一坐就是大半晌!这不是,他不害人,人就要害他吗?”
这话把程凤台听得很舒服,他也正是钟爱商细蕊的与众不同,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没有通常戏子的复杂阴暗,同时心里也升起一股愤慨:好好的孩子,总欺负他干什么!情不自禁回头望了一眼商细蕊,对他笑了一笑。商细蕊倒是头一回知道,自己在钮白文心目中居然是这样一个窝囊废的形象,还什么抱着肚子怄气,一点儿也不像一个男子汉,让人无法认同。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追着惹恼他的师兄满大街痛揍的场景,那是何等的威风!北平的戏子们热衷于阴谋和暗算,这不是他的路数,没法接招了。
钮白文对商细蕊叹气说:“我师父临走前让我照应你,你看看这事闹的,我心里也没底了,要是他老人家在就好了。”
商细蕊说:“纵使九郎还在北平,也不能替我不是?”
说话间的功夫就到了梨园会馆。他们车子刚一停下,对面又来了一辆车,这辆车一路急刹过来,差那么一点就要相撞了,在老葛的惊呼声中堪堪停在半米之外。杜七从驾驶座上跳出来,脸色也很不好看,叫骂道:“我说!姜大爷吸饱了大烟不消化是不是?这是在折腾什么劲儿?隔了半个城把人叫来解闷子!”
钮白文急忙摆手,让他不要多话,一面也拿出搞阴谋的人特有的鬼鬼祟祟,招呼杜七来商量。水云楼那几个不上台面的炮仗筒子不足以谋,商细蕊身边这么多起哄的捧角儿的,钮白文看得出,只有杜七一个赤胆忠心,智勇双全,心想读书人的涵养功夫,总该强过于戏子吧?但是钮白文也看错了杜七,杜七一听这意思,哪管什么从长计议,握住商细蕊的手腕道:“我知道姜老头的用心,他们就是见不得有人比他们好,要杀你风头。你的新本子全是我写的,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我替你理论去!”
商细蕊也不是怕事的人,反手搭住杜七,说道:“我在北平这几年,一没欺行霸市,二没阴损同行,我问心无愧,不怕他们怎么样。”
两人说着就往会馆里走。钮白文在后面急得哎哟一声,拦也拦不住,提袍子追了上去。程凤台皱皱眉毛跟在后面,心想今天这事恐怕没那么轻巧。
因为曹司令嫁女,南北各地的角儿齐汇北平,此时有小一半坐在这梨园会馆的大厅里。他们碍着荣春班姜老爷子的脸面,一下午干等着商细蕊,等到现在,已经是满腹怨气,浑身懒怠。男戏子默不作声地抽起了香烟,女戏子手帕捂着嘴打呵欠。伺候的下人来续茶,有个南京来的武生李天瑶笑道:“得了,都续了八回了,再喝就得尿裤了。”
众人听了,都抿嘴忍着笑。李天瑶撇撇茶碗盖,顺势说:“老太爷哎!您这究竟是跟谁耗呢?待会儿商老板来了,不用您问他话,我都想吃了他了!可熬死我咯!”
姜老爷子并不理睬。李天瑶眼珠子左右一动,笑道:“要不然我给同仁们唱一段梆子,解解闷?”
正说着话,商细蕊和杜七从外头进来,后面跟着钮白文程凤台。商细蕊一眼就看见供桌上摆着他义父商菊贞的牌位,商菊贞上面一层,搁着唐明皇的塑像。他心里一霎间呆了一呆,环顾四周,全是半熟的面孔,四喜儿也喊到了,坐那晃着脖子剔指甲。商细蕊朝堂上躬身喊了一声姜师伯。姜老爷子就着灯火如豆,正在吸大烟,垂着眼皮没搭理,把商细蕊干撩在那里,臊着他,也是一种下马威。一堂老小干瞪着眼,瞪了足足半刻。这好戏还没开戏,商细蕊就被众人的目光瞅得浑身难受。
钮白文只得堆着笑脸上前去,轻声道:“老太爷,商细蕊到了。”
姜老爷子仰头吐出一口烟,哼了一声:“我耳朵倒是没瞎!”
钮白文挺尴尬地站到一边,等他吸完了一个大烟泡,舒展了神气,方才慢悠悠地倨傲地说:“今天是咱们梨园行祭奠亡人的日子。七少爷,您是拜的是孔圣人,和咱们拜老郎神的不是一路里的。别让这下九流的地方污了你们读书人的圣名,您请出吧。”
这一番派头,与当年的侯玉魁何其相似。不过这位姜太爷的做派里,有那么个假模假式阴阳怪气的味儿,不像侯玉魁那么干硬倔强。
杜七道:“古往今来,第一流的文人恰是写戏的。我虽然不是梨园子弟,可是替商老板写了那么多本子,也算一只脚跨在门槛儿里了。今天给商老太爷上株香,应当应分的。”
姜老爷子不置可否。杜七对商细蕊笑道:“我对商老太爷仰慕得紧,商老板别怪我占个先。”
他给商菊贞上完了香,鞠了三个躬。商细蕊还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程凤台清了清喉咙,说:“商老板,您也快祭奠祭奠商太爷吧,完了还得赶戏呢。”
姜老爷子眼皮一抬,哟了一长声儿,道:“这位就是程二爷吧!
程凤台皱了皱眉毛,特别不喜欢他这个声腔:“没错了,正是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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