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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晴山的丧礼在殡仪馆结束之后,来送最后一程的同事和领导安慰杨柳和焦誓,让他们看开一些,杨柳已经不再哭了,有礼地送走焦晴山的同事们。焦晴山的后事陈倩没有参与。陈倩跟着她的妈妈回岩城坐月子,她说打算在那儿休产假。焦誓把她们送回岩城,匆匆赶回厦城,请了几天假在家照顾杨柳。杨柳看起来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坐着发呆的时间变长了。焦誓带她去医院检查,确诊是糖尿病,按医生的问诊,杨柳既往十余年体检时都有查空腹血糖,十年前都有医生告诉她“稍高一点点”
,建议她进一步检查,但她没有任何症状,“一点点”
这个说法也让她不以为意。时间长了,她也以为没有大问题。这两三年来,她多尿多饮的症状其实已经出现,但她并没有联想到血糖上,而消瘦是在焦晴山生病之后开始的,她原以为是太累以及心情不好导致。医生问什么,她就答什么,看起来特别配合。医生提出她这种情况最好先住院使用一段时间的强化胰岛素治疗,她却拒绝了,说不想打胰岛素,只想吃药。焦誓劝她,她也不听。她说她不想再在住院部呆着了,而且家里忙乱,她不想添乱。家里有什么忙乱的呢?焦誓想不通,家里再无事不过,每天回到家,母子二人开着电视,吃一餐饭,看一会不知所云的新闻和纪录片,然后就各自回房间睡觉。陈倩产后最艰难的时刻,焦誓帮不上忙。杨柳一生最痛苦的时刻,焦誓虽陪伴着她,却无法令她宽慰少许。一到周末,焦誓就开车去岩城看陈倩。生了孩子之后,陈倩似乎变了个人,不再任性,也不再提那些话题,她看起来挺疼爱焦春水的。焦誓抱孩子的方式不对,她要纠正,换尿布的方式不对,她也要纠正。这样就好了。焦誓心里想。每次回到岩城时,他都会想,也许在路上走走,能够碰到何春生也说不定,何春生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可是他从来就没有在路上碰到过何春生,倒是碰见过几个老同学——还遇到了当年的好友陈辰。大约是这样过了半年,陈倩的产假本该结束,但她对焦誓说她想继续请假,她不想回厦城,她觉得杨柳的精神状态不好,不一定可以照顾焦春水。陈倩的妈妈也不能跟着他们去厦城,她虽然退休了,但陈倩的父亲没有退休,家里需要人照应,她走不开。焦誓和杨柳仍旧住在出租房里,焦晴山治病之后,剩余了七八十万,厦门房价非常高,他们没办法在合适的地方买到合适的房子。陈倩说的话都是实话:他没钱,他穷,他选择的专业是自己喜欢的,可是带不来什么经济价值,他的生活悠闲,可是只够温饱,如果不是父母有房子,他结婚时连房子都买不起。可是他身无长技,只能守着这个饭碗,他比大多数人不渴望金钱,但像大多数人一样需要金钱。陈倩在焦春水8个多月时,向学校提出辞职。她想把焦春水给她妈妈带,自己在岩城创业。焦誓没有反对,只想让陈倩把她的计划说一说。陈倩说她其实一点不喜欢教书,虽然不忙,但挣钱太少,现在焦晴山已经走了,家里只靠焦誓一个人挣钱,他们的生活很可能就要陷入窘境,她一直都很想做服装生意,成本不会太高,她也有自信可以做好。但她不想在厦城做生意,厦城店租高,成本高,而且岩城的暴发户比厦城人的有钱豪爽。她需要一笔启动金,而她自己的钱不够。焦誓不想分居两地,关键是不想和女儿分居两地,他仔细思考之后,和杨柳说起他们俩的打算,并且说他想回岩城买房——房价比较低,他们用剩余的钱就能买到。“好吧。”
也许是厦城终究是个伤心地,杨柳对他们俩的决定没有提出异议。焦誓的调动手续在焦春水一岁三个月的时候办好,杨柳给了陈倩二十万作为启动金,用剩余的钱买了一套二手的学校教职工宿舍。生活就此安定下来。杨柳和焦誓他们回到岩城之后,焦春水就回到焦誓家里,平时杨柳带着,周末和节假日焦誓带着。陈倩变得非常的忙,她每天很晚回家,节假日都不休息,一年中只有过年休息三天。她的店铺开在步行街上,早期雇不起员工,都是她一个人进货上货看店,她去进货的时候偶尔让她的堂妹帮忙看店,但从来就没有让焦誓帮忙。而焦誓自觉妈妈杨柳身体不好,只要有空闲的时间就在带焦春水,夫妻俩最长时间可以十天半个月说不上话。而自从陈倩生过孩子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同房过——开始时分居两地,陈倩没有主动提出,后来她忙,也没有时间和焦誓同房,而焦誓由于父母的事情,也没那个心情。唯一的一次,春水一岁半后,陈倩半夜回来有那个意思,把睡梦中的焦誓惊醒,陈倩弄了半天,焦誓都是不举的。焦誓听见陈倩啧了一声,就躺回身侧。他想解释,也觉得没什么可解释的。他该怎么解释?他自己都在怀疑自己,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性了,像个老年人一样。32在焦春水两岁多时,杨柳忽然有一天说左眼看不清东西。杨柳本身近视度数比较深,焦誓以为她近视恶化,打算带她去眼科看病。家里只有一部车,就是焦晴山当年给陈倩的那部车,此前焦誓往返厦城,是他在开。陈倩创业之后,车一直是陈倩在使用。那天杨柳眼睛不舒服,焦誓抱着焦春水,带着母亲在外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出租车,于是打了个电话给陈倩,问她能不能把车开回来,送杨柳去一趟医院。陈倩的店铺离家并不太远,那个时候已经请了一名店员,她的时间是自由的,即便如此,她也很少回家。“我这里忙,你自己打车。”
陈倩在电话那头冷淡地说。“已经等了一个小时都没车。”
“那你们走路去医院吧,反正不远。”
陈倩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杨柳适才等车时说她的眼睛是有一边完全看不见了,走路时都会摔倒。焦誓不敢大意,不敢拖着母亲和女儿在街边走,医院虽近,也要步行二三十分钟。焦誓电召的车终于在等了一个小时后来了,他把杨柳扶上车,焦春水搂着他的脖子,爸爸爸爸叫个不停,无忧无虑地,咯咯笑起来。他陷入出租车的座位当中,天地都隔绝在了外边,他捧着女儿的小脸,不知为什么悲从中来。杨柳的眼睛并非近视加重,而是糖尿病视网膜病变所致的出血,无药可治。也就是那个时候,焦誓才知道他的母亲杨柳,一直在用一种慢性自杀的方式过日子——她欺骗焦誓她在用药,其实她根本没有吃药,她从来没有控制饮食,却告诉焦誓她在控制饮食。他们从眼科到了内分泌科。医生建议杨柳住院,杨柳想说不,焦誓对她说:“妈,我求你,你不治病,春水怎么办?”
“春水谁都可以带。”
杨柳竟然这样说。“那我马上把春水送走,你愿意吗?”
焦誓说。杨柳终于同意住院了。丈夫走后,她度日如年,如非焦春水给她带来一些慰藉,人世早已了无牵挂。可惜治疗得太晚了。杨柳的并发症已经出现了很多,不仅眼底有问题,已导致单目失明,周围的神经亦已经出现病变,她的手和足都像套在手套中一样,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热,每日好像有千万蚂蚁钻心在爬。杨柳从来不说她的症状,她难受了,也当作无事发生。焦誓心想:她是否把疾病的痛苦当作人世最后的惩罚,惩罚她独自存活。她是不是自认为越是痛苦,她越可以走得毫不留恋、心安理得。杨柳住院,陈倩一次也没来看过。刚好是暑假,焦誓白天带着焦春水,一日三餐煮好给杨柳送过去。陈倩如同过去一般深夜才回,有时干脆夜不归宿。早晨倒是起得晚,逗弄一会儿焦春水,又去店铺里了。焦誓对她说起杨柳住院,她只是说:“哦,反正你暑假在家看孩子。”
家里所有的开支都是焦誓负责,母亲住院后难免有些捉襟见肘。他对陈倩说:“妈住院的押金交了三千,我这个月的工资用完了,你那儿有没有钱?”
焦誓这句话问得面红耳赤,他从不向陈倩拿钱,陈倩也从来不往家里拿钱,甚至陈倩每个月还要像以前那样管他要一些钱。她的生意到底怎么样,谁都不知道。“我还欠人钱呢。”
陈倩看都不看焦誓,说,“周转不过来。没钱你找你同事借一借吧。”
她说到这个份上,焦誓也不好再说什么,杨柳的医保在厦城,异地不能结算,只能出院后再拿去报销,报销比例还比较低,住院用多少,都是自己先掏钱。可能怎么办呢?陈倩一样买奢侈品,比在厦城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同事告诉他,陈倩的包一个需要一万多元,还惊呼他为大款——他怎么拉得下脸去找同事借钱?几千块钱并非难事,杨柳还有少量存款,只是焦誓觉得自己非常没用,母亲病了,他拿不出钱,还需要她自己负担。也许是杨柳看出焦誓的窘境,直接把□□给了焦誓,告诉他账号密码,说里边有定期两万存款,可以提前取出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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