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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他沉吟片刻,解释道:“君之为君,关键不在于血统所裔,而在于封臣辅弼,将士效命。寡人为太子时,之所以反对商君之法,就是因为商君之法侵害封臣之权,稍有错失,就会引起封臣们的反对,最终秦国将会如晋国一样四分五裂。等寡人继位为君后,才真切地感受到商君之法虽然伤封臣,但强君王、兴国家,所以寡人杀其人而不废其法。但商君之法毕竟已经伤到封臣之利,所以寡人继位之始,国中封臣数次动乱,虽然都被压下,但却伤及了国家命脉。”
芈月诧异地问:“妾身听糊涂了,依大王之意,变法是对国家有利,还是对国家有伤?”
秦王驷仰望青天,沉默片刻道:“各国行分封之法至今,到周幽王的时候,已经是害多于利了。但是却没有一个国家有办法摆脱它,以至于争战不止,人人自危。不改分封之法,要么如鲁国等被灭亡的诸国一样,虽然削弱了封臣,但却坏了自身的实力,最终被别国所灭;要么如晋国、齐国一样,虽然国势强大,但是强大的却是封臣的权势,最终国家被封臣取代。分封之法,早已走到了末路,只是列国不敢承认而已。”
芈月点头,道:“似吴起在楚国变法,李悝在魏国变法,甚至如齐国的稷下学宫等,列国其实都在或多或少地实行变法,只是变法通常一世而斩,人亡政消,无法再继续下去而已。”
秦王驷道:“所谓居其位,谋其政,实是不虚。寡人为太子,观的是国内之势。寡人为国君,观的才是天下之事。列国变法,其实是挖掉自己身上的烂肉,切掉自己的残肢,以求新生。但是谁能够真正下定壮士断腕的决心呢?列国撑不过来,最终变法失败,而秦国撑过来了,却也元气大伤。”
芈月听得暗惊,喃喃地道:“所谓大争之世,虎视之境,若想自己不落入虎狼口中,就得撕皮裂肉,让自己脱胎换骨。不想让别人对自己残忍,唯有先残忍地对待自己。能够撑过对自己的断腕割肉,世间还有何畏惧之事?所以秦是虎狼之秦,也是新生之国。”
秦王驷点头,赞许道:“能与寡人共观天下者,唯张仪与你季芈了。”
芈月听到这个评语,心潮澎湃,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欢喜,谦逊地道:“妾身只是旁观者清。”
秦王驷嘿嘿一笑:“嘿嘿,旁观者、旁观者,天底下人人争着入局争胜负,又或者闭起眼睛缩进龟壳做尊王复礼的大头梦,又能有几个旁观者?”
芈月想了想,又问:“大王看那张仪是入局者,还是旁观者?”
秦王驷道:“他曾想做个旁观者,最终却被逼做了一个入局者。”
芈月轻叹道:“是啊,张仪曾对妾身说,如果不是昭阳险些置他于死地,他还不至于入局。”
秦王驷点头赞道:“当日我入楚,做成了两件大事:一是达成秦楚联姻,第二便是这张仪入秦。老实说,此二事,不相上下。”
芈月点头,若有所悟:“妾明白了,为什么张仪能够逼走公孙衍。那是因为,大秦已经不需要公孙衍的治国方式,而是需要张仪的策略了。”
秦王驷来了兴趣:“你且说说看。”
芈月肯定地说:“张仪游说分化诸侯有功,得封国相。而大秦借张仪恐吓诸侯,休养生息。”
秦王驷忽然长叹一声,芈月有些惴惴不安:“大王,妾说错了吗?”
秦王驷摇摇头。“不,你说得很对!”
他长叹道,“变法,乃是迫不得已的自伤自残,想要恢复如初,就得要有足够的时候休养生息。但商君之法想要稳固,却需要发动战争,获得足够的疆土和奴隶,如此才能兑现对将士军功的赏赐。有了军士的分权,才能消解分封之制。”
芈月心中暗叹,这实是一种悖逆的两极。为了变法的成果,需要对外作战,而变法带来的创伤,却需要国内的稳定。所以虽然秦王驷杀商鞅而不废变法,但是在同旧族封臣们的对抗与妥协中,在国内的稳定需要下,商鞅变法最关键的军功鼓励,却迟迟不能实现而被推迟了。所以秦国才需要张仪,需要张仪在外交中以恐吓换来利益,换来秦国的休养生息。秦国所需要的,是时间。为了变法的真正推行,大秦有必要再次展开对外作战,但这个时间,却起码得再等上十几年。秦王驷虽鼓励民间生育,却也得十几年以后,这些初生的孩子才能成为新一代的战士。那时候,或者是下一代的国君,才能够施行开疆拓土、以战养战的国策。芈月轻抚着自己的腹部,陷入沉思。秦王驷从她身后搂住她,手覆在她的腹部,轻声道:“给寡人生一个儿子,将来为我大秦征战沙场吧。”
芈月嗔怪:“大王都已经有十几个儿子了,还要儿子?”
秦王驷大笑:“儿子永远不嫌多,越多越好。”
他轻抚芈月的腹部,道:“尤其是这个儿子,有一个聪明的母亲,将来必然是我大秦最出色的公子。季芈,寡人喜欢你,因为你够聪明,寡人跟你说什么你都懂,而且你会自己再去找答案,再去学习。后宫的女子虽多,但是像这样无处不合寡人心思的,却只有你一个。”
芈月握着秦王驷的手,转身面对秦王驷,笑吟吟地说:“大王,天下男子虽多,但知我懂我,信我教我的男人,却只有您一个。我但愿这腹中的孩子,能有我夫君的一半厉害,我就心满意足了。”
秦王驷笑道:“一半怎么够?寡人的孩子,必要强爷胜祖,方能扬我大秦霸业。”
两人同时大笑起来。此刻,芈姝站在廊桥上,远远地看着花园中秦王驷和芈月两人恩爱,脸色僵硬,手指紧紧握住衣袖,咬紧牙关。芈姝走进椒房殿,便见乳母抱着襁褓中的公子荡迎上来。小婴儿冲着母亲啊啊地叫着,芈姝满脸怒火瞬间退去,微笑着抱过儿子,逗弄着。玳瑁跟在她身后进来,窥伺芈姝的神情,道:“不知王后为何不悦?”
芈姝强笑了笑:“无事。”
玳瑁自然知道她为何不悦,见状又道:“王后,您看小公子何等天真可爱,就算是为了他,您也得早下决心啊。”
芈姝沉下了脸,把孩子交给乳母,往内室走去,玳瑁忙跟了进去。芈姝一屁股坐下,见玳瑁一副非说不可的架势,不耐烦地道:“好了,你又想说什么?”
玳瑁一脸忠心耿耿的模样:“王后,您可要以您的母后为鉴啊!当年向氏险些逼得您的母后失去王后之位,险些逼得您的王兄失去太子之位。那季芈像她的母亲一样善于魅惑君王,您可不能心软。”
芈姝心烦意乱地斥道:“你有完没完?总是喋喋不休地说这种话。季芈怎么惹你了?你老是看她不顺眼。”
玳瑁咬咬牙,道:“王后,奴婢就实说了吧!若不是您当日阻止,威后是万万不会让那女人活着出宫的。”
芈姝吃惊地问:“为什么?”
玳瑁道:“王后可知,当年先王为何如此宠爱向氏?”
芈姝道:“不是说向氏妖媚吗?”
玳瑁沉重地摇了摇头,道:“不是,是当年向氏怀孕时,天有异象,唐昧将军对先王说,天现霸星,应在楚宫,当主称霸天下,横扫六国……”
芈姝一怔,只觉得荒唐可笑:“哈,一个女人,而且还是媵侍生的庶出女,称霸天下,这种话也有人信?”
玳瑁道:“可先王却信了!自向氏怀孕起,就将她移到椒宫,宠爱有加。季芈出生那日,正是王后您的周岁之宴,先王扔下威后和您,赶去椒宫等着那个孩子的出生。而那个孩子的确诡异,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脱了襁褓只穿着肚兜,被扔进御河里漂了十余里,居然安然无事。这实在是太过妖异。所以王后一直防着她,多少次想弄死她,却总有一些阴差阳错的情况不能得手。”
芈姝打了个哆嗦,强自镇定地斥道:“这么荒唐的事你们都相信?”
玳瑁见她不信,不得不抛出杀手锏:“王后您可知道七公主为什么会疯掉?”
芈姝一怔:“七阿姊?这事又与她有何关系?”
玳瑁在芈姝的耳边低声道:“七公主一向有野心,图谋秦王后之位……”
芈姝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事儿我知道,你不必多说了,哼!”
玳瑁又道:“威后知道这件事儿以后,就对七公主说,若她杀了九公主,就满足她的愿望。可您知道吗,就在威后对七公主说完这话以后,没过两天,七公主就疯了!”
芈姝大惊,失声道:“你是说七阿姊是被……”
她看着玳瑁,惊得说不出来话,难道她的意思是,因为芈茵要害芈月,所以反而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给暗算了?芈茵发疯之事,她早就怀疑是楚威后暗中下手,只是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为尊者讳,她不敢多想,更不敢多问。如今玳瑁把这话说开了,倒叫她一时无语。玳瑁又细细地将那日芈茵如何准备算计,如何将芈月诱到远处扔进河中,芈月又是如何被发现在少司命神像下,而芈茵却发了疯的事都说了一番。芈姝听后,陷入深思。这种事,她不想相信,但又不得不信。她不想害人,但又不能不为自己打算。思来想去,觉得心如乱麻,挥了挥手,道:“你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季芈虽然有些不驯,但终究不似七阿姊这般心思歹毒。当日义渠人围攻,黄歇为救我而死,她为救我而引开追兵,又为我而入宫。虽然她侍奉大王,擅作主张,终究功大于过,你这般煽动我,却是何意,难道要教我害她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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