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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马沟的冬天杏花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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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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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们不知道郭安屯又会拿他们说些什么事,但是他们知道无论他说出来的是啥,肯定不会是好事,好事挨不上他们,他嘴里也说不出来好事。耀先月儿怦怦心跳地等待着他把话说出来。郭安屯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一丝阴阴的坏笑,然后就大声地宣布:“根据区里这次开会的精神,村里决定从今天开始,地主的儿子郭耀先每天上工往地里去的时候都要担一担尿。从今往后咱卧马沟各家各户的茅厕满了就都由他去担,并且还只能是捎带着担,不记工分,更不能因为担茅就耽误了正常上工。”

郭安屯把村里的决定一宣布,皂角树下所有人的目光就全都聚焦在耀先月儿的脸上,耀先和月儿在众目睽睽之下脸上一阵阵地烧烫。这明摆就是欺负人,可他们不敢说一个不字,他们没有反抗的资格和权力,他们是地主的儿子,是被管制的另类,他们只能忍气吞声地接受这样的事实。就是从这一天耀先担起茅桶,一担就是长长的二十几年,谁经受过这么长时间的屈辱和磨难?除了卧马沟的耀先月儿还有人吗?

一夜呼啸的寒风带来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一年的辛勤劳累终于在这场白皑皑的大雪里结束了。实际上还没有结束,至少对耀先月儿来说还没有结束。下了一场厚雪,别人都躺在窑里的火炕上睡回笼觉呢,而耀先月儿却不得不早早起来把全村的巷道上的厚雪扫开,和每年每次下雪一样,他们把所有的巷道都扫通,一直扫到大家担水的河边,一直扫到水磨房。腊月里了快要过年了,家家都在水磨房排队等着磨面蒸过年吃的白馍哩。

把全村的巷道扫开,红亮亮的日头就在东边的大岭上露出脸儿了。回到崖口上,月儿扔掉手里的扫帚,就要烧火做饭。耀先懒洋洋地说:“歇一会吧,下这么厚的雪,又不用上工,早点吃晚点吃都一样。”

说着他拍打拍打身上的雪迹,脱掉鞋又上了炕。炕上的一摊被窝还乱乱地摊着,新生也还钻在被窝里没有起来。月儿听耀先这么说,就把窑门关住,也上了炕。两个人又一起钻进还没有叠起的摊在炕上的被窝里,好久他们没有在日头出来的大天白日里在一起躺过了。今天因为下雪有了闲暇,他俩和衣相拥着躺进了被窝。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相拥着。在崖口上一同度过的这些岁月给他们留下的是太多的心酸和苦涩,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呢?现在正是年头岁尾,老天爷又降了一场厚雪,把他们堵在炕上,让他们静静地思考过去和将来。过去的苦难不能言,将来的甜蜜不敢想,这就是他们相拥而不能相诉的原因。

钟声响了,钟声在下雪天响起,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下雪天进不了地能有啥活可干?而且在这个下雪天里响起的钟声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更急骤,更长久,更执着。

对钟声,耀先和月儿有一种本能的反应,下面的钟声一响,他俩就急急地跳下炕,月儿还有些埋怨耀先,说:“看,上工的钟又响了吧,我说吃上点饭吧,你说歇一阵,这下好了,空着肚子咋到地里干活。”

耀先说:“不会是干啥活吧,下这么厚的雪,进不了地,不会是上工干活,或许是开啥会吧。”

耀先猜说对了,钟声落下后,郭安屯就站在皂角树下扯起高嗓子向坡道上吆喝起来:“开会啦,开会啦。全体社员都到官窑里开会啦。”

喊完拽住钟绳又是一阵猛敲。

入社一年来听上工的钟声都听的有些疲蹋麻木的人们是听到郭安屯高声的喊叫,才相互探问着埋怨着从坡道上下来,“一年四季钟就没停过,下雪天也不让人安安稳稳地在窑里歇。”

“到年根了,又开啥会呀?”

进了官窑人们才知道是评工分的会,这可是个重要会,这个会关系着每家每户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人们辛辛苦苦在农业社里干了一年,到年底能分多少钱,能吃多少粮,就在这个会上定。它比场上分口粮还重要。谁都不敢马虎,谁都不肯缺席。一阵阵功夫,凡是参加过农业社劳动的社员全都齐齐地挤进官窑。

吴根才简简略略地说几句开场白,就开始评工分。根据记工表上的名单,一个一个往下评。记工员拿着记工表,念到谁,谁就先出去回避,然后大家就开始评议,每个人都有言权。真是不简单,中条山上的卧马沟这么早就建立起一套包括回避在内的制度。

记工员是喜娃,是李丁生的儿子,李丁民的大侄子。土改后喜娃到下马河上了三年初小,毕业回来正赶上卧马沟成立农业社,他就顺理成章地当上社里的记工员,同时还兼任社里的会计。

有了文化,也就有了出息,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喜娃拿起记工表念出的第一个人名是卧马沟农业社社长吴根才。吴根才笑模呵呵地站起来说:“我出去,大家伙好好评议,社长也和大家一样,该评多少就是多少,不许看人情脸面,要看的是平常的劳动表现。”

吴根才在人群里绊绊搭搭地还没有走出官窑门,和喜娃并排坐在桌子前的郭安屯就张张扬扬地说:“社长当然是全劳力,当然是十分,大家说中不中?”

“中!”

官窑里响起一片应声。没有走出窑门的吴根才厚道地朝大家笑笑说:“还没走出窑门咋就评完咧,这可不行呀,应该出了窑门再评。”

坐满官窑的社员里响起嗡嗡的一片笑。

“李丁民。”

记工员喜娃真得像那么一回事,用还有一些嫩音的声音止住官窑里杂杂乱乱的噪声,念出他二叔的名字。还是和刚才一样,李丁民没有走出窑门,没有回避开。郭安屯就又说出一个全劳力,十分。官窑里的社员群众当然还是一片响应。这两个人即是不当社长副社长也是梆梆硬的全劳力,对这两个人谁也没得说。

喜娃侧过脸,看着和自己坐在一条板凳上的郭安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安屯叔,挨上你咧。”

喜娃的意思是让他也按照初始大家定下的规则,出去回避一下。刚才社长副社长都站起身出去回避了,尽管他们没有避开,那不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原因。

郭安屯却稳若泰山似地坐着没动,他觉得对他们三个村干部来说就用不着回避,评工分主要评的是社员,是群众,干部自然都是十分工,自然都是全劳力。不是全劳力能当村干部?笑话。郭安屯不但坐着不动,还替自己说了话:“十分,十分。我们三个村干部就不用走这个形式了。喜娃往下念。”

官窑里的气氛就生了变化,刚才响应风从的声音沉寂下去了。郭安屯虽然肯定能评上十分,能评上全劳力。但他的这种行为让所有在场的人心里都有了疙瘩,让所有的人都说不出话。喜娃扬起脸看坐到桌子对面的吴根才,喜娃只是一个小记工员,他没有决断的权力,出现了这样的场面,他只能瞪着眼等社长的决定。吴根才嘴里含着一杆旱烟,大大阔阔的脸盘上有一丝不以为然的笑,他嘴里衔着烟袋锅有些含糊不清地说:“十分,全劳力。接着往下评。”

喜娃就再往下念。下来无论是再念到谁,谁就得出去到雪地里站一阵,直到另一个人出去,他才能回官窑。

评工分实际上是一件复杂而又让人难为情的事情,评人长说人短,这不是一般人愿意干的事情,大家祖祖辈辈都在一个村子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不愿意当着满满一窑人说别人的不是,就是当事人回避出去,也不愿意说,他本人是回避出去了,但他的亲戚朋友,他的家人,都还在官窑里坐着,谁舍得开面子呀。幸亏官窑里有个郭安屯,这个人性格张扬,爱开会爱说话爱显示自己,也敢说话。吴根才顺水推舟啥事也就把他往前面推,好话坏话由他说,好人恶人也就由他去做。评工分的会上没有一个这样的人还真是不行,好好主义评不出工分来。喜娃每念出一个人名,郭安屯就先指指划划地说出一串好或是不好的话来,他就成了这次评工分会议的当然主事人。

评工分有三条大线,只要不出大线,就算是没有出问题。十分算一个工,男劳力绝大多数都能评上十分,十分也就算是全劳力,只有极个别的男劳力评不到十分,评不到十分也能评个九分半;女劳力一般都评在七至八分间;还有一部分半大的小社员,他们就根据实际年龄的大小评个三分五分的。这就是三条大线。

“吴虎林。”

喜娃照着记工表上的顺序念出吴虎林的名字。虎林从人堆里站起来,一脸嘻笑讨好地向满窑里的社员看看,最后再把讨好的目光落到主事的郭安屯脸上,然后才走出官窑。郭安屯当然明白虎林回头一望的意思,因为入社时绑的那一绳子,郭安屯和吴虎林之间结下了不小的积怨。郭安屯性格张扬,但他头脑并不简单,谁都知道为侍下一个人就是一条路,得罪下一个人就是一堵墙。郭安屯不愿意自己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他也寻找着机会想把自己身边的道儿拓宽。虎林起身走出官窑,郭安屯就没有马上说话,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想解开系在他和虎林之间的那个死疙瘩,但虎林入社后的表现又是有目共睹的。郭安屯把目光投到桌子对面吴根才的脸上,这下他想让吴根才说话了。

吴根才是卧马沟农业社社长,他对虎林入社后的表现也是有看法的,虎林入社前是那样的勤奋吃苦,入社后一下就变得奸滑起来,有时真让人看不过眼。吴根才是不想给虎林评个满分十分的,但是他没有说话,他只是不引人注目地给了郭安屯一个手势,向郭安屯勾了勾食指。郭安屯有些不大相信,粮市上捏手论价的行当他懂,六捏捏,七撮撮,八搁叉,九勾斗。吴根才勾起食指就是让他给虎林评个九分,郭安屯乍乍唬唬这么一阵子,还没有给哪个男劳力评过九分,最差的他也给说出个九分五。吴根才把旱烟锅在桌子腿上响响地磕磕,又向郭安屯勾一下食指。郭安屯心里明白了,也就有了决心,本来他还想借此机会缓和一下和虎林间的紧张关系,吴根才给过来暗示,他也就再没什么顾忌了。他扬起黑脸威武地看一下挤在官窑里却鸦雀无声的社员,然后豪狠地说:“吴虎林入社前的确是一个没弹嫌的好庄稼把式,但入社后他可就不是没弹嫌的好社员了。挑挑捡捡的还常说些怪怪话,九分,我说给他评九分,大家说同意不同意?”

官窑里没有一丝应声,却林木般举起一片胳膊。吴根才和李丁民也顺应潮流地举起手。满窑里只有少数几个人没有往起举胳膊,虎林的媳妇引菊当然不举手,虎林的兄弟虎堆也没有举胳膊,虽然他们哥俩因为入社分家干过仗,但砸断骨头连着筋,他们毕竟是同胞亲兄弟。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给虎林评九分,低于大线是全体社员的选择,农业社不是养奸懒人的地方。

吴根才阔大的脸盘上挂着一丝儿关切,也有一点不大好意思,对虎林的媳妇引菊说:“回头给虎林好好说说,把身上的毛病改改,大家伙明年给他评个高分。”

然后再对喜娃说:“再往下念人名。”

终于念到耀先了。“郭耀先。”

耀先就在窑门口上圪蹴着,听喜娃一念出自己的名字,扭身就出了官窑。外面是一片白雪茫茫的世界,耀先远远地站到皂角树底下去,他不像别人,别人从官窑里回避出来,都不走远,都立在窑门口上竖着耳朵监听官窑里人们对自己的议论,那有啥意思呀。耀先心里坦坦荡荡的就像这洁白无瑕的雪野一样纯洁,入社的这一年他没有误过一次工,更没有混过一晌工,天天晌晌他都在尽心尽力地干。一年来不敢说他比村干部操的心多,但敢说他比村干部出的力不小。他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要用自己诚实的劳动换取人们的信任,每天扫街担茅是份外的活,份内的活他从来没有比别人少干过,不仅干的多,而且还干的好。耀先相信自己真心诚意地付出了劳动,终能得到自己希望的结果。还是那句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耀先相信社员群众会给自己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

耀先走出官窑,郭安屯那双不安生的眼睛就在人堆里寻找起月儿。只要一有机会,郭安屯就在心里想怎么才能让这个俊俊俏俏的女人服贴,怎样才能把这个美若天仙的女人搞到手上。各种各样的手段,硬的软的他都试过,都不奏效。他想在这样的场合用目光再挑逗挑逗她。

坐在人群里的月儿看见郭安屯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视过来,就赶紧把脸深深地低垂下,不去迎对郭安屯投射过来的带有挑逗的目光,也不听别人乱糟糟的议论,一心只盼望着人们能给她的耀先一个公正的评价。这个世界上只有月儿一个人知道,为了得到别人的公正客观的评价,这一年来她的耀先付出了多么大的艰辛,不为别的,他只是想得到人们能说出一句好话,只要有一句好话就把心窝暖住了。

因为看不到月儿那张漂亮迷人的白脸蛋,月儿低垂下了头,只留给他一个黑光溜的后脑勺,郭安屯心里就有了火气,他原本以为在这样的关口上,她会举起白粉粉的俊脸蛋,看着他,向他乞求,向他讨饶,可是她却给了他一个黑溜溜的后脑勺。郭安屯说话了,他的话里就有了狠劲:“郭耀先,地主的儿子,我说给他评八分。”

“嗡。”

官窑里随着郭安屯嘴里说出来的话就炸了窝似的混乱起来。在这片炸了窝似的混乱声中,月儿扬起脸,在她那秀气的眼睛里充满了委屈的泪水,她是在用含泪的眼睛乞求着人们说上一句公道话。郭安屯没有机会再去欣赏月儿扬起来的美好的脸蛋,她俊俏的脸颊上挂上一串委屈的泪水,就更有了一番美丽,但是郭安屯顾不上了,他得应对人们纷纷提出的质问。月儿不应该流泪,月儿应该感到高兴,这满窑里乱成一片的吵声和刚才林木一样举起的胳膊大不一样,事实上人们都在为她讨公道。连吴根才都坐不稳地叫了一声:安屯。当然他的话也被淹没在乱成一片的声浪里了。

郭安屯站起来严严地扳住黑脸,吼叫道:“嚷啥嚷?”

嗡嗡乱乱的声浪像是哗哗流淌着的河水一下被堵在河渠里一样,没有了声息。郭安屯反口就说出一个谁也不能推翻的理由:“你们知不知道郭牛村是咋的处理这类事情的,区委组织我们专门到郭牛村参观学习过。郭牛村的地主分子李佐杰被管制着一天必须给农业社干三晌活,半个工分也不许记,一年到头只给他分一点口粮。对地主的管制和改造是国家的法令,地主的儿子在我们卧马沟一天评八分,不错了。”

官窑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再没有人吵嚷说话,还有啥说的?在国家法令面前谁也无话可说。社员群众说不出话来,吴根才和李丁民两位社长也无话可说了,如果不是郭安屯一下把调子定的那么高,吴根才和李丁民原本是要为郭耀先说上几句公道话的,这一年来郭耀先在农业社里破了命地干活,人人也都是看见的,给他评十分不算过。可是郭安屯一下把话给扎死了,他们也只好做罢,谁让他是地主的儿子,在这样公众的场合为地主的儿子说话毕竟有些不合时宜。

“下一个,喜娃往下念呀。”

官窑里再没人说话,郭安屯就让记工员喜娃再往下念人名。喜娃把评出来的八分结果先记在耀先名下,就念出月儿的名字。耀先月儿他们俩口子的名字在记工表上是挨在一起的。

月儿从人群里站起来,清秀的脸上还挂着两行委屈的泪水,垂着头悄没声息地走出官窑。立在皂角树下的耀先看见月儿满脸直流的泪水,就知道事情是个怎么样的结果了,他把过来的月儿揽在怀里,两个人默默地望着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雪野。自然界的雪能融,冰会化,春天会来。可是笼罩在他们心头的这个漫漫冬日何时才能结束?他们多么渴望阳光明媚的春天能早一点来到他们的生活里呀。

最后月儿的工分评了个六分,别的男人女人都在规定的大线内,只有他们远远地低于大线。这样他们俩口子比别人俩口子一天就要少挣四分工,十天就少四个工,一个月少十二个工,一年下来就要比别人少一百五十个工。而在这一百五十天里他们一点也不比别人干的活儿少。

这一年就这样画上了句号,对别人是皆大欢喜的句号,对耀先月儿则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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