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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03(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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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丁民平常不多言语,却是一个说话算数一诺千金的人。他头天黑夜答应了耀先,转天就找到前沟马家窑的卫木匠家。

卫木匠是四十里马沟最有名的木匠师傅,早些年也给卧马沟的郭福海干过不少木匠活,两个人有交情,当年郭福海算工钱总是算的宽宽展展的,卫木匠就总想多给他干几样活。现在听说是郭福海的后人想学这门手艺,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行,你头走,改日我把家伙拾掇齐打人给他送过去,搁旁人身上我可能心不热,郭福海的后人就不一样,郭福海仁仁义义一辈子,最后却落个这底,天不公道。”

卫木匠送李丁民出来,还了一通感叹。

三天后,卫木匠领着徒弟背着全套的木匠家伙进了卧马沟,上了崖口。耀先月儿感动的不知该如何招待卫木匠和他的徒弟。月儿烙起葱花饼,不烙葱花饼她这崖口上就再没招待客人的东西了,馍笼里尽是端不出手的黑面馍。

卫木匠行走江湖,也是一身豪气,他想不到郭福海的后人竟败落到这样的地步,两孔土窑里空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一样木制的家具。想当年郭福海在世的时候,住在全砖的上房院里,四面房子里摆放的都是硬木家具,许多就是经他的手割制出来的,两相比较,卫木匠叹一口长气,再说不出更多的话。卫木匠本来是想收耀先做关门徒弟,郭福海过去的恩德总叫他耿耿不忘。但李丁民把啥话都给他说透了,郭耀先现在是被管制的对像,没有串村走户的条件,不能跟上卫木匠去学手艺,卫木匠也不可能天天到崖口上来教他。卫木匠把全套的木匠家伙背来的同时,还给耀先拿来一本北京出的厚厚的木工手册。卫木匠三年一茬三年一茬带出不少学手艺的徒弟,徒弟们对师傅手里的这本厚厚的木工手册像秘籍宝典一样崇拜,都想得到。然而卫木匠却把它拿给了郭耀先。“拴娃。”

卫木匠叫着耀先小时候的乳名说:“拴娃,你们村的李丁民把啥话都给我说咧,本来想收你当我的徒弟,知道你走不开。就送你一本书吧,这是一本好书,市面上现在买不到。置下家伙没有师傅,木匠活也不是好学的,你就把这书当成师傅吧。要是有造化你就能学成。木工家伙我给你拿来了,是全套的。木工行里的规矩是三年学徒满了才能从师傅手里得到这全套的家伙,你情况特殊,我就送给你了。你小,你不知道,我老卫原来欠着你爹的一份情,他老哥原来待我不薄,我这是还他老哥的情哩。”

耀先感动的眼里直往外流泪,这世界上毕竟还是有好人,爹结交下的朋友到现在还没有忘了过去的情份,真不容易。

后来李丁民给耀先送上来几根木料,让他学手。卧马沟前山后坡都长满了林木。李丁民说:“拴娃,好好学手艺,学成了我叫人到坡上伐几棵大树回来,你给咱学校像像样样地做一套课桌,让学生娃们舒舒展展的上学。”

“哎。”

耀先使劲地点点头,开始刻苦地学起木匠活。他当然用的全是下工以后的时间,一天三晌他必须按时按点去上工,他把学木匠活的时间全放在晚上,那孔偏窑就成了他的木工作仿,天一黑他就钻进去不出来了。这样月儿是不是又被叫到水磨房里去了他就不知道了。唉,可悲的人,别人麻醉自己用的是毒品,他用的却是劳动。用劳动的疲惫来麻醉自己敏感的神经,在不停的劳动中忘记现实。他这是在欺骗自己,崖口上长长的黑夜并没有因为他疯狂的劳动而缩短一分一秒,他不能安宁的心里依旧是乱马狂风。用这样的方法解脱不了自己。

吴根才又要把月儿往水磨房里约了。上工的时候耀先就感觉到了,上工的钟声响过,耀先月儿还有其他社员从坡道上下来,吴根才派给月儿的又是一件轻省不出力的好活儿:在场上摊晒棉花,而别的女人却背着钢锨去河滩里修渠。修渠怎么能和晒棉花比,修渠是出力气的重活,晒棉花就轻巧多了。

月儿和吴根才有了那种关系后,常得到一些关照。耀先就现只要那天月儿派被了轻巧不出力的好活,被关照了,黑夜十有八九就要到水磨房里去,这似乎已经是一条规律了。是一条让耀先心碎心烂的规律,是一条让他蒙羞受辱的可恶规律。

耀先一脸无奈的麻木,他朝月儿看看,月儿似乎比以前更红润更水灵,白白粉粉俊俊俏俏的脸蛋也似乎比以前更好看。耀先无可奈何了摇摇头,背上钢锨跟着大队人马到河滩里修渠打埝去了。

月儿就留在场上和少数几个人轻轻巧巧地翻搅起棉花。

吴根才背着钢锨也下了河滩。

再没有比在场上晒棉花的活儿轻巧了,几个女人把库房里的棉花抱出来摊放在席片或是用高梁杆子穿起的羽铂上,这一天就没事了,等到后晌日头快下去的时候把晒好的棉花再收进库房就算了事。中间剩下这段长长的时间干啥都行。

几个女人三下五除二,就把棉花摊晒出来。摊晒开棉花,几个女人尻蛋子一扭说:“月儿,你在场上招呼着,我们一会下来换你。”

就都走了,都回家干自己的事情去了。棉花摊晒开留一个人坐在场上看着不要让鸡刨了猪拱了就行,人全堆在场上也没用。月儿身份特殊,一向又好说话,所以女人们就把她一个人留在场上。

月儿从不和人争三抢四,在这里守着比在河滩地里抡锨铲土强多了。月儿在场子边的一片荫凉里坐下,一边招呼着晒在场上的棉花,一边穿针引线衲起鞋底。月儿和所有的女社员一样,怀里啥时候都揣着一只没有衲完的鞋底,有了空闲拿出来衲上几针。一个女人在地头歇下的时候手里要是没有一点针线活,是要让人笑话的,人们会说歇在地头手里没活的女人是个懒女人。谁也不愿让人说自己是懒女人,当然月儿更不会让人说。

吴根才和郭安屯不一样。郭安屯干上半晌活,就总是要找个借口到别处去溜达溜达,说是检查别处的情况,倒还不如说是在躲避劳动。人家是政治队长,有这个权力。吴根才是队长更有这种权力,但是他却很少借故走开,绝大多数的情况下他都是整晌整晌地和社员干到底。除非遇到特殊的事情。耀先就觉得今天情况特殊,今天他非要离开一阵不可。他把月儿派去晒棉花,为的就是今黑夜再让她到水磨房去干那种事。起码他的到场上背过人给月儿说一声。不然月儿是不会主动往水磨房里去的。耀先太了解他的月儿了,月儿每次都是被逼无奈才到水磨房里去的,月儿没有一次是心甘情愿往那种地方去的。耀先心里疙疙瘩瘩地想着这事,一边无精打彩地铲土干着活,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吴根才身上,观察等待着他向村里走。真是不可思议,耀先一千一万个不愿意月儿受到纠缠,一千一万个不愿意月儿再到水磨房里去,却又是如此心情紧张地等着吴根才往村里去。

半晌时间过去了,吴根才喊一声:歇了。社员们就把手上的钢锨一撂,打了败仗似的在地里横七竖八地躺成一片。虎林就针对这种情况说一句顺口溜:“干活是吊死鬼寻绳哩,吃饭是八路军功城哩,歇下是国民党败逃哩。”

虎林的话把坐躺成一片的社员们说的哗哗笑起来。耀先没有笑,现在正是关键时刻,郭安屯背着手往北坡上的果园里去了。耀先相信吴根才肯定会借这个机会回村里一趟,去找在场上晒棉花的月儿,把晚上去水磨房的事约好。他往村里去是正常的,不去反而就不正常了。耀先心情紧张地一再偷眼看着吴根才。

吴根才宽宽阔阔的大脸盘上也因虎林的那句顺口溜盈满了开心的欢笑,他只是不经意地朝村口张望一下,就和社员们一样一尻子坐在松松软软的虚土里,张拱桥烧瓦窑瞎子霸王地扯说起闲话。

耀先有些摸不着头脑,觉得这不正常,和他现总结出来的那条规律碰不上头。早起这一晌,吴根才守在这里和社员们一起干一起歇,没有离开过一下。耀先想那他就是等着晌午了,晌午这一晌,吴根才和早起那一晌一样,还是没有离开。耀先就想那他就是等着后晌了。后晌的时间长,后晌他肯定要往村里跑一趟。

后晌歇下的时候,吴根才把手里的钢锨往地里一插,真的就朝村口的方向去了。耀先的心怦怦狂跳起来,他现的那个规律和牛顿定理一样准确。耀先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不愿再看到那个宽厚而又丑陋的正朝他的月儿走去的背影。他闭了一会眼睛,不甘心地又睁闪开,他看见吴根并没有径直地向村里走去,他只是向前走一段路,避开这里的人群,在一棵大树旁岔开腿,抖动着肩膀,哗哗地尿起尿。在他分叉开的双腿间能清晰地看到一柱在日头的照射下闪着白光的水线。吴根才尿完尿,最后抖动一下肩膀,裤子没提系好,就扭身又走回来。耀先怦怦紧跳高高提悬起的心慢慢地复归了原位,起码他不用担心今天黑夜的事情了。

下工回到崖口天就麻麻黑了。月儿也是刚刚进门,两个人烧火做饭张罗起来。耀先坐在锅灶门前噼噼叭叭拉响风箱,月儿抱出一个门墩一样的南瓜,在案上切起来。这个大南瓜从菜地分回来好多天了,他们一直舍不得吃。大多数的晚饭他们都是烧半锅稀米汤,馏几个黑面馍,褪两三根生葱,就是一顿饭。平常很少炒菜,今天月儿决定炒半个南瓜,让一家人好好吃一顿。

提心吊胆紧张一天的耀先这一阵子心情也平静下来。

放学回来的新生看见小饭桌上有了一碗热腾腾的炒南瓜,就高兴的哇哇叫喊起来。可怜的孩子,看见一碗简单的炒菜竟过年似地高兴起来。

一家三口香香和和地吃了一顿有炒菜的晚饭,就各干各的事去了。新生趴在小桌上就着灯盏做作业;月儿洗锅涮碗收拾起来;耀先在偏窑里点亮马灯干起木匠活。

今天展展一天耀先心里惦着事紧张压抑了一天,回到崖口上心情才算宁静下来。虽然他不能,但他还是不愿意自己深情钟爱的月儿去和别的男人好。这种事是男人一生当中最大的耻辱,面对这样的耻辱他甚至没有反抗的权力。面对同样的耻辱,虎堆能暴跳如雷地朝天放枪,他却只能忍气吞声地默默地忍受,只能狠狠地咬碎牙往肚子里咽。让他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月儿和巧红不一样,巧红失身的同时把肚子里的心也丢失掉了,每次都是她主动地去勾引郭安屯去干那种勾当的。月儿和她不一样,月儿是被强迫的,月儿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崖口,没有离开过崖口上她的丈夫和儿子。吴根才只要不纠缠她,她就不会主动往水磨房里去。吴根才今天虽给月儿派了好活,他却没有去纠缠月儿,起码今天黑夜不用担心会出现那种事情。没有了这方面的忧虑耀先在偏窑里干起木匠活就觉得很顺手,谢谢马家窑的卫木匠,谢谢卫木匠送来的秘籍宝典一样的木工手册。在木工手册的指点下,耀先基本上入了门,凿锉出来的卯榫咬合在一起也是严丝合缝的。再练上几天手,耀先就准备下一根大料动手给学生们做课桌子了。

在苦难中磨练出来的耀先心灵手巧,拿起木工家伙时间不长就能出活,真是造化。耀先双手握着刨子,正弓腰推一根长料,这时月儿站到偏窑门边脸上带着羞愧低低地说:“我到底下去了。”

耀先的脑袋嗡嗡地炸开了似的一阵乱响,握在手里的短刨掉在一堆曲卷的刨花里。月儿每次要到下面水磨房去时,都要这样羞愧难挡地垂着头低低地给耀先说一声。耀先从来也没有阻拦过,每次他都是痛苦地把眼睛闭上,不出声地就让她去了。但是今天他却睁大了眼睛,他第一次怀疑起月儿的忠贞。月儿已经往水磨房去过多次了,但耀先始终坚信月儿的心是忠贞不渝的,她是被强迫的,她不是自愿的。可是现在他这个坚定的信念破碎了,今天吴根才分明没有纠缠,她却要自己到水磨房里去。耀先瘦削的脸上满是羞辱的愤怒,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表情怒视月儿。

月儿看见耀先脸上的愤怒,她自己的脸唰地一下就惨白了,惨白的像是一张粉联纸,她呢喃着不敢说话,眼里急出两行委屈的泪。

耀先往前逼走两步,突然雷霆般地咆哮起来,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把满腔的愤怒向最心爱的人,也是最爱他的人喷出去:“去吧!去吧!去和你的野男人受受活活地睡觉去吧,去和你的野男人死吧!”

这是一种不能自持的歇斯底里,这是一种绝望的泄。这一串恶毒的话像脱膛的子弹从耀先嘴里叭叭响地弹射出去,没有在仇恨者的脸上炸响,却在至亲至爱的月儿脸上开了花。在这个世界上他再有亲人吗?没有,月儿是他的唯一,月儿是他的全部,月儿是他的整个世界。可是他却要把属于自己的世界毁掉。

月儿用细密的牙齿紧紧地咬住薄薄的嘴唇,把羞辱、把痛苦、把委屈通通地咽下去,泪水汪汪地再看不清近在眼前的亲人。月儿摇摇头,从紧闭着的嘴里挤出一句话:“我这就死给你看。”

月儿说完,后退两步,一扭身就飞快地向崖口边的杜梨树跑去。当年她的公公就是在这里伸展开双臂像鸟儿一样飞扑下去的,下去了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天堂般没有苦难没有屈辱没有歧视没有管制的世界。这个可恶的现实还有什么可让人留恋的……

月儿扭过身飞快地向崖口边跑去。“月儿!”

耀先惊醒过来,不顾一切地追出去。如果不是那棵杜梨树月儿就奋身跳下去了,并且还有可能把耀先也一块拖带下去。因为在崖口边上她的胳膊被他牢牢地拽住,幸亏他及时地用另一只胳膊顺势搂抱住了杜梨树碗口粗的树杆。

“月儿,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险情过去后耀先把月儿紧紧地搂抱在怀里哽咽地向月儿道歉。

经历了一回死亡的月儿扑在耀先怀里呜呜地痛哭起来。耀先怎么能知道吴根才今天就没有纠缠月儿呢,他做这种事还能让他看见。早在耀先开始注意之前,吴根才就把去水磨房的事说到月儿耳朵里去了。对吴根才的再次邀约,月儿真的有些抗拒不住,对水磨房里的那种事情,她真的是既痛恨又期待;既想逃脱又想沉入。水磨房像泥滩一样让她陷在里面不能自拔。其中还有一个让月儿感到难堪和害怕的原因:有一次吴根才在水磨房里对月儿说:要是那天说好了,你又没下来我可就要找到崖口上去了。月儿当即就答应住他:你啥时候叫,我就啥时候下来。月儿是怕他真的找上崖口,那会让耀先更感到痛苦,更感到难堪,会更让他抬不起头。

吴根才在水磨房边的河渠上很是等了一阵子,就是不见那个俏丽的人影下来。自从和月儿有了那种关系,对月儿配合的态度吴根才是满意的,她不仅守时守点,就是干起那事也像水一样柔顺,美妙的让人能疯了。能和这么好的女人有了这种事情,真的不算枉到世界上来一圈,月儿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呀……吴根才想着就有些抑止不住,可是月儿还不见下来,天上的一牙弯月都勾镰似的高高地挂在头顶上了,往常这时候事情都快办完了。吴根才忍耐不住,就腾的一下跳起来向村里,向崖口上走去。

耀先和月儿搂抱着坐在杜梨树下,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死亡的风暴,现在平静下来了。一下平静下来他们就又都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起来,在朦朦胧胧的月色里他们对视着同时张开嘴,就是说他们的话同时被对方打断,都没有把话说出来。耀先想说的是:想下去就下去吧;月儿想说的是:她要把水磨房里的事结束掉。他们正准备把自己的意思说给对方听的时候,一阵沉重而又急促的脚步响着就从坡道上来。他们扭过头就看见踩着一片月光匆匆上到崖口上来的人正是吴根才。月儿一惊跳起来就迎走上去。耀先却痛苦地再次闭上眼睛,同时他就听见吴根才低沉沉地问:“咋还不下去?”

月儿轻轻地应一声:“走。”

两个人就在崖口上消失了。

月儿已经想好了,到了水磨房要和吴根才好好说说,这是最后一次,过了今天她再也不到水磨房里来了,他要是硬逼,她就从崖口上跳下去,死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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