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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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持久的饥荒袭进卧马沟的时候家家风声鹤唳,人人胆战心惊,而唯独政治队长郭安屯一家风平浪静没事儿一样。难道这场正肆虐整个中华大地的灾难长了眼睛,就避开了他们一家?
为度过这场灾荒,人们挖野菜,捋树叶,割树皮,刨观音土,在这些人的行列里有崖口上的耀先月儿;有上房院的吴根才和他的女人改改;有李丁民和他的女人水仙;有卧马沟所有的人,却很少有政治队长郭安屯和他的女人彩兰。在人们因吃不饱而面黄肌瘦的时候,在有些人因饥饿而浮肿了全身的时候,郭安屯一家大小的脸色却都是红红润润的,尤其是他那四个半大不小的儿子,还越地欢势起来。半截小子吃死老子,在这极端困难的时候,郭安屯是拿啥让一家人吃饱肚子的?卧马沟谁不知道郭安屯年年都是缺粮户,卧马沟谁不知道彩兰是个大手大脚海吃海喝的女人,在丰收的年景里他家都是缺粮户,在困难灾荒这么厉害的年景里他家怎么就能有了粮食?五三年缴售余粮的时候全卧马沟就他家没有缴出来一石余粮。
在这巨大持久的灾荒里,别人都不得不靠野菜、树皮和观音土充饥度日,而政治队长一家的日子却出人意料地滋润起来,谁能破解开这个秘密?
不错,在以往的年份里郭安屯家一直都是缺粮户,可是在这困难的一九六零年他却有了办法。
实事上郭安屯家才是第一个断了顿儿的人家。春节过去没有多长时间,他家就掀揭不开锅了。最后一个黑面馍一家人争抢着掉在地上,彩兰因为没有抢到最后的黑面馍,就愤愤地把一只粗瓷碗摔到窑门外,然后坐在草片子上,看着在窑门外摔破的粗瓷碗,拍打着两条腿擦鼻涕抹泪地嚎哭起来:“这日月真真是没法过咧,造孽的咋就要下这么一窝讨债的饿死鬼,我活不成咧,我——活——不——成——咧……”
彩兰像哭牺惶埋人一样拉起长长的调门坐在窑门里哭叫起来。
每年开春彩兰都要这样家里死了人似地哭上几回。彩兰这样一哭,郭安屯就知道瓮里又没有粮食了。往年缺了粮断了顿,彩兰这么拍胸打腿地一哭闹,郭安屯总是能想办法弄回粮食来。可是现在他真的也犯了愁,今年不比往年。往年不论是借是籴还是申请救济,他总能弄回来粮食,总能搞搞搭搭地对凑过去,因为他是政治队长办法比别人多。可是今年不行了,前几天他到公社开会。公社书记在会上明白地说:国家碰上自然灾害,有了暂时困难。上面要求大家顾全大局,咬紧牙关,勒紧裤带把困难挺过去。困难是啥?困难就是粮食不够吃。
郭安屯圪蹴在炕沿上,脚上的一双烂烂鞋都舍不的脱,连鞋踩在炕席上。唉,郭安屯脚上永远都是一双穿帮透底前露脚指头后露脚后跟的烂烂鞋。也难怪,他是政治队长,成天在马沟河里的沙石路上来回的跑,当然就比别人费鞋。
郭安屯圪蹴在炕沿边上,从开花的鞋帮子里穿露出来的两根肮脏的脚指头竟然还灵灵巧巧地上下翘动着,他的脑袋瓜可就没有露出来的这两根肮脏丑陋的脚指头动的那么灵巧了。他的脑袋这一阵就和缺了油的木车轴一样,吱吱扭扭地转不动。他嘴上叼含着的旱烟锅早就灭了火,但他还嘬着嘴含着烟袋杆叭哒叭哒地干吸。他真的犯愁了,今年不比往年。往年闹一阵春荒,短短的三二十天就过去了,到集上籴,到亲朋家借,或是申请队里公社的救济,都能把困难熬过去,可是今年不行,今年是个全国性的大灾害。全村全公社全县全省全国都没有粮食,这让他去那里弄粮食呀?
在下马河公社开会的时候公社书记就说:“面对困难,每一个人,尤其是每一个共产党员,都要有一个正确的认识。这不是小事,这是感情问题,是立场问题。在困难的考验面前,每一个人,尤其是每一个党员干部都要和党保持一致,要同心同德,以革命的名义去想想过去。在革命需要饿肚子的时候,饿肚子就是革命,就是光荣……”
这个公社书记是接替老周从县里刚调来的,原来的老周书记调回县里当组织部长去了。新来的公社书记叫赵达志,中年人,四十出头,对革命的信仰就和虔诚的宗教徒一样坚决。“在革命需要饿肚子的时候,饿肚子就是革命,就是光荣。”
圪蹴在炕沿上的郭安屯想着公社书记这句毫无道理毫无逻辑的混帐话,竟还笑了。这是因无奈而豁达出来的笑,是受了嘲讽而幽默出来的笑,是黑色幽默。
正坐在锅灶前的草片子上拍打着两条腿,长歌短调哭唱牺惶的彩兰听见炕沿上的男人在这个时候还能哧哧地笑出声,就更来了气,就在原来的哭唱中加进去几声骂:“你这个没心没肺没本事的男人呀,你还能笑出声来,你这个挨炮子挨刺刀的,你是想眼看着把我们娘儿几个饿死,好和旁的女人去风流受活……”
“啪!”
彩兰嘴里的哭骂还没有完,头上就重重地挨了一鞋底。鞋底是从炕沿上飞搧过来的,是郭安屯打过来的。圪蹴在炕沿上同样饿着肚子,窝憋着火气的郭安屯一声无奈的苦笑,竟招来这么一串臭骂,不由地就动了怒,脱下脚上的烂鞋,就狠狠地向彩兰的头上搧去。
彩兰头脸上重重地挨了一鞋底,那一串恶臊的哭骂就像插了闸板的河水,断了,没有声息了。彩兰低声抽泣着,再不敢破口骂出声。她要是再敢骂出声,郭安屯就敢在她身上抡一顿拳头。这是经常的事情。彩兰挨了冤枉打,再不敢出声骂,只是低低地哭。郭安屯就从炕沿上溜下来,赤着一只脚,走到彩兰跟前,把打过来的那只烂鞋捡起来,不费劲地套穿在脚上,临转身往窑门外走时,再在彩兰肥肥的尻蛋子上踢一脚,才踢趿着一双烂鞋,扬扬长长地走出窑门。
几个争抢黑馍的儿子,在彩兰跌坐在地上嚎哭的时候就顺门跑出去了。要搁在往常,彩兰挨了打受了气,扭过脸就要搭锅燎灶煮油馍煎烙饼海海满满地吃他一回,不这样就不足以泻了心里的窝囊气。可是今天她头上的鞋底和尻蛋子上的那一脚都算是白挨了,她想搭锅燎灶却没油没面,啥也做不成。看着空了的瓦瓮,空了的油罐,彩兰蹦跳着脚在窑里又恶恶地叫骂起来。再不叫骂几下,那打才叫是白挨了。
郭安屯踢趿着一双烂鞋,从场院出来,站在坡道上不知道该往那里去。早春的气候和景色是宜人的,天空像是用水洗过的一样湛蓝湛蓝的,金盘儿一样的日头镶嵌在湛蓝的天上,散着使人浑身痒痒的温暖,山梁、沟滩还有在一面坡上铺展开的村落迎春换绿开始披上嫩黄或是碧翠的新装。这样浓厚宜人的春色怎么能把灾害和饥饿一同带来?郭安屯的黑脸上拧眉锁疙瘩有些想不通,但是咕咕叫的肚子又使他不能不相信灾荒和饥饿是真的来了。家里真的没有粮食了,咋办呀?郭安屯黑脸上的愁苦表情和温暖宜人的自然景色形成了对立的矛盾。
郭安屯站在坡道上茫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办的时候,坡道上走过来一个人。一看见这个慢悠悠从坡道上走过来的人,郭安屯缺了油的木车轴似的转不动的脑子,一下就膏足了油似的又欢转起来。从坡道上慢慢走过来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哥保管员郭满屯。
郭满屯郭安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这亲兄弟俩却是很不一样,无论是身材长相,还是性格脾气,兄弟俩都不一样。郭安屯长的五大三粗,腰圆膀阔,黑黝黝的脸庞像罗汉金刚;郭满屯则长的瘦小单薄,总是病魔缠身,一副穷苦的样子;郭安屯豪狠张扬,遇事就好出头;郭满屯则恩恩善善的从不和人争高比低。传说的龙生九子不一般,看来是有根据的,这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都不一样。
郭安屯看见大哥一步一趋地从坡上走过来,心里忽悠一下就萌生出一个念头,一个胆大包天破釜沉舟的念头。其实这个念头他早就有过,每年闹春荒家里缺粮断顿揭不开锅的时候,他心里就会有一种想法,但最后还是压下去了,还没有到那份上,还没有必要去冒那么大的风险。可是今天,真的是站在悬崖上没路可走,没办法可想了。往年开春只是闹一点小饥荒三二十天就过去了,只要开了口,乡里乡亲的都会接济一些,队上和公社也会给一些救济,饥荒就挺过去了。可是现在不是一家两家在闹饥荒,全村全公社全县全省乃至全国都在困难时期里,都缺粮断顿的叫喊没吃的。现在是谁也顾不下谁,只有自己为自己想办法。
郭安屯是政治队长,但他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在这巨大而又持久的饥荒里他不能不为自己为自己的家人想一些办法。他在他哥保管员郭满屯身上打起主意。
老实巴交瘦小单薄一脸病色的郭满屯身上那里能轧出油呀,他一家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正熬煎着哩。郭安屯打的不是他哥的主意,他打的是他哥腰里那一串叮当响的钥匙的主意。郭满屯是卧马沟的保管员,他腰里叮叮当当地拴挂着一大串钥匙,其中就有打开粮食库房大门的钥匙。这确实是个大胆妄为不要命的想法。在这个时候郭安屯竟然打起生产队粮库的主意。现在虽是困难时期,但生产队库房里总是有一些储备的,起码存放着来年的种籽。生产队再穷,也比单户家里富。
郭安屯狠着心默默地对自己说:“如果饿肚子也是革命,那么就让别人革命去吧。”
他忍受不了饿肚子的革命,不想让老婆孩子跟上他饿肚子,他决然不顾地迎着他哥走上去。
因为吃不饱肚子,身上显得更加委琐,更没有精神的郭满屯看见兄弟大步流星地迎面走来,心上便暖暖地有了一股热流,委琐的精神也为之一振。说心里话,对这个兄弟郭满屯是满意的,兄弟虽没有像有些人那样干出大事业来,没有到公社或是县里去当国家干部,但在卧马沟村里却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卧马沟的土改是他挑头搞的;互助组是他领头干的;合作化是他带头入的;进入人民公社后他更是当上了政治队长。有这样的好兄弟怎么能让他不感到满意和欣慰,除开这不说,他对兄弟还另有一份感激。瘦小单薄的郭满屯身上懒懒散散的常有病,干不了出力气的重活,进入农业社在兄弟的荐举下,干部们让他当上队里的保管员。虽然保管员并不算是一个干部,并且肩膀上还担负了不小的责任。但保管员却基本上是脱产的,越是农忙活重的时候,保管员越是不能往地里去。这样他就少了许多辛苦和劳累,病歪歪的身体也清爽了好多。这当然要感谢当了政治队长的兄弟,如果不是兄弟在前面说话,他是当不上这个保管员的。
“安屯呀,你这样急急火火的是要干啥去呀?”
当哥的先开口。
郭安屯稍稍稳定一下情绪,说:“哥,我有个事正要找你哩。”
“啥事?”
郭满屯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兄弟那张黑脸,在兄弟脸上他似乎看到一丝慌乱不安。
郭安屯下意识地向四下张望一眼,整个村落宁声静气饿死了一般,长长的坡道上除了他们兄弟俩再不见一个人影。郭安屯就低沉沉地说:“下面库房门上的钥匙你带了没有?”
郭满屯就本能地抬手摸到腰上,回答说:“带着哩。这么要紧的东西敢不随身带着。”
郭满屯是老实人说老实话,当上保管员腰里拴挂上这串钥匙后,他就把这串钥匙看得很重。这的确不是一串普通的钥匙,这串钥匙不仅掌管着卧马沟生产队的粮油财物,它更寄托着全村人的心意,是村里的干部群众信得过他,才把这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拴绑到他的腰里的。他怎么敢辜负了全村人的心意和信任。这串钥匙拴绑在他腰里后就再没有离开过他的身,搁在那都没有拴绑在腰里放心。即是这样,每天下黑的时候,他都要到库房门上摸摸每个门上的锁,看是不是还牢牢地锁着。这已经是习惯了,不管是冬天夏天风天雨天,不到库房门上看看摸摸滚在炕上睡不实在。
郭安屯迟疑一下,不很顺畅地说:“噢,带着哩,那,那咱下去,到库房里看看。”
兄弟脸上闪闪烁烁的有些慌乱,有些诡秘,这让郭满屯心里也多少有了些疑虑,兄弟平素间不是这样的,平素间他张张扬扬坦坦荡荡说话也总是打雷一样地响,今天他这是咋啦,慌乱诡秘的和往常不一样。他嘴上没有说出来,就转而想到兄弟是政治队长,有权随时到库房去查看。郭满屯再没吭声,扭回脸朝下面的皂角树走去。郭安屯脚上踢趿着一双不跟脚的烂鞋紧随在后面。
皂角树下原来的那片大场子和官窑早就让学校占了,后来队上在道儿另一边又洗出一片崖面,一溜打出八孔窑洞。第一孔窑是队部官窑,接下来的三孔就是存放粮食棉花和其它杂物的库房,库房过去再剩下的四孔窑是队里的马房牛圈。
郭满屯郭安屯兄弟俩个从坡道上下来,到了皂角树下往这边一拐,郭满屯就把拴绑在腰带上的钥匙解下,哗哗啦啦地提在手上,就问:“你要看那个库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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