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02(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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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安屯一颗热辣辣的心,一张热乎乎的脸碰到的却是没鼻子没眼的冷屁股,真扫兴。
这事情过去没有几天,吴根才把上工的钟刚敲响,浑厚的钟声没有把坡道上的社员招下来,却从沟口里招上来一群身穿绿军装,腰里扎着武装带,没有领章帽徵,每人胳膊上都带着红箍子的一群人。不用问,这肯定是红卫兵。前几天吴根才没有到下马河去看热闹,但回来的人早把红卫兵的样子说了几十遍:绿军装,红袖标,武装带。
红卫兵呼呼啦啦地从沟口上来,吴根才就站在皂角树下不敢动,手里拽着钟绳也不知道松开。看着涌上来的红卫兵像看着兵匪一样一时不知所措。他还没有领教过红卫兵的厉害,只是听郭安屯他们说过,这是一群敢往狮子头上站,敢把公社书记,敢把县委书记,敢把地委书记,敢把省委书揪出去批斗的人。小小卧马沟没有什么书记,只有一群老实种地的农民,他们闹到卧马沟要干啥?
红卫兵上来就和电影地道战里的一个镜头有点像,身披黑夹袄的老村长手里拽着钟绳面对一群突然冲撞进来的日本鬼子。但是卧马沟里的吴根才没有电影地道战里的老村长那样的凛然正气,他看着突然围涌上来的红卫兵,浑身不由人地有些颤抖。
红卫兵把吴根才在皂角树下团团围住,站出来的却是一个戴着军帽,扎着小辩,长的清清秀秀的女娃子。这女娃子和杏花还有几分像,女娃子长的清秀好看,说出来的话却不中听。她张口就说:“老汉,你们卧马沟的头儿住在啥地方?”
女娃恶恶地说出来的话不好听,但吴根才觉得女娃和杏花有点像,他就宽厚地笑笑,杏花有时候在家里也脾气也使点小性子,他就是用这样宽厚乐呵的笑逗她,女儿为啥不能在亲爹老子跟前撒撒娇。吴根才像对自己女儿一样亲和地笑着接了女娃子的话:“我就是卧马沟的队长,叫吴根才,”
说着再抬手指一下跟前的上房院“这就是我的家,红卫兵同志请到院子里坐。”
红卫兵既然是来找自己的不往院子里让,站在当街说话就显得不礼貌。
吴根才从皂角树下走出来,把红卫兵往上房院里引。红卫兵看着兀立在眼前的高大的砖门楼,不用他引,也会往进涌。他们下来破四旧立四新专门找的就是这种院子。“红卫兵同志,请进。”
吴根才站在哨门楼前的青石圪台上把红卫兵往上房院里请。几十个红卫兵一起涌进上房院,把里面的改改和梨花吓一跳,不知道进来这么多人是干啥的。
红卫兵涌进上房院,看见正面五间上房门窗前脸上用红花梨木雕刻出来的精美花纹图案,一张张青春幼稚的脸上就流露出兴奋好斗的光泽。还是刚才那个说话的女娃子,把袄袖往起卷卷,露出两截白藕一样细嫩的胳膊,把手很威风地叉在腰里,尖利不客气地叫一声:“同学们,我们是来破四旧的,开始呀。”
红卫兵像听到冲锋的号令一样,哇哇叫着就向正面的五间大上房冲去。吴根才还没有反应过来,五间上房的用红花梨木雕刻出来的前脸门窗,就“哐哐哐”
地被冲上去的红卫兵打砸个稀巴烂。
“哎呀呀,你们这是干啥?这是干啥呀?”
吴根才吼叫着要扑上去阻拦,却被五六个壮实的红卫兵拦挡住。吴根才急的蹦跳起来,一个红卫兵就用手里的红宝书在他的光头脑袋上狠狠地敲打一下,说:“这个老家伙不老实,要当反动派。”
吴根才一下就被震慑住了。他那里敢争着去当反动派,当了反动派就要受到无产阶级的专政。吴根才像木桩子一样,杵在当院干眼巴巴地看着红卫兵就把五间大上房的雕花门窗前脸捣了个稀巴烂。
改改和梨花钻在上房里连出都不敢出来。
红卫兵在上房院里猛砸一气,并没有就此收兵,接着就在整个卧马沟翻腾起来。凡是属于封资修的东西,他们统统都要砸烂。只有砸烂一个旧世界,才能建设一个新世界,真不知道他们眼里的新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除了吴根才的上房院,卧马沟剩下的都是土窑。土窑里当然没有砖雕木刻,没有油漆彩绘,甚至连围墙照壁都没有,就是几眼黑洞洞的土窑。不过家家土窑里都供奉着先人的牌位,有的人家还在灶窑里和炕窑里供奉着一尊泥捏的灶王爷土地爷,这就是四旧,就是封资修的东西,就是红卫兵要砸烂的旧世界。卧马沟一时间人喊狗叫鸡飞狗跳,乱的和遭了兵匪一样。红卫兵手里没刀没枪,但是,他们人人手里都有一本红宝书,这就是更强大的战无不胜的思想武器,锐不可挡。
红卫兵所到之处‘封资修’就人仰马翻抱头鼠蹿。红卫兵把卧马沟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上崖口。红卫兵不知道高高的崖口上还住着一户地主,要是知道,他们肯定最先冲上去的就是崖口。把地主阶级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这才是红卫兵最要的任务。神仙也有磕睡打顿的时候,九丈高的崖口让红卫兵误以为那里是一道绝壁,他们没有上去。
耀先月儿藏躲在崖口上看着下面被红卫兵搅的人仰马翻鸡飞狗跳的村子,感到一阵阵的胆战心惊,脊背后面渗出一片又一片的冷汗。天呀,那些戴着红袖箍,扎着武装带的红卫兵在贫下中农,在党员干部的窑院里都大闹天空似的翻腾的那么厉害,他们要是上了崖口还不把这一家地主的皮扒了筋抽了,还不把他们的窑门放一把火烧了。耀先月儿在崖口上筛糠一样心惊肉跳,连逃躲的胆量和勇气都没有,早就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了,他们能往那里躲逃。灾祸富贵天生就是命里的,躲到天边地角灾难祸害该是你的还是你的。耀先月儿像是被圈在窑圈里等着被宰杀的羊羔连咩咩的哀叫都没有了,只是圆睁着恐怖和凄惨的眼睛等待着灾难的降临。然而这一天却是神仙打了盹,他们等来的不是灾难,不是天塌地陷的毁灭,而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奇迹。天呀,红卫兵在卧马沟轰轰烈烈地翻腾半天,几乎翻遍了所有的家户,唯独没有冲上崖口,他们就走了,使崖口上的耀先月儿成了一对大大的漏网之鱼。谁敢断定这是祸还是福?
造反有理的红卫兵不是空着手从卧马沟离开的,他们还带走一个大大的战利品卧马沟的修正主义头头——吴根才。吴根才是卧马沟的党政一把手,就是当然的黑线上的人物,就是当然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住在这么富丽堂皇充满资产阶级气息的大上房里,更是不折不扣的反动地主阶级的典型。卧马沟全村的贫下中农都住在黑麻糊糊的土窑洞里,为啥他独独住在宽畅明亮的大上房里,这不是资产阶级贪图享乐的罪恶思想在作怪吗。那个长的像杏花一样清秀好看的女娃子甩一下头把吊在脑门后面的两根辫子甩的像是两根要擂响战鼓的鼓槌,喊一声:“带走。”
几个红卫兵扭住吴根才就往沟口里走。
在皂角树底下,郭安屯终于站出来说话了。他应该站出来,他是卧马沟的政治队长,是和吴根才搭档多年的老伙计,更是吴根才的儿女亲家。郭安屯在皂角树下把带着吴根才要走的红卫兵拦挡住,一脸恭维地说:“红卫兵小将,红卫兵小将,你们肯定是弄错了。老吴,就是你们要带走的这个人不是黑线上的修正主义人物,他是咱卧马沟里的好干部。”
“你是什么人?”
还是那个长的像杏花一样清秀好看的女娃子一步上前,指着郭安屯黑黝黝的脸,盛气凌人地问。
“我,嘿嘿,我是郭土改他爹。”
郭安屯还算聪明,他没有脱口说出自己是卧马沟的政治队长,怕报了官衔也受了牵连,就脑筋急转弯说出二儿子郭土改的名字。他以为站在下马河大十字狮子头上的那个家伙的名字让这群红卫兵听了一定会如雷灌耳,他儿子轰轰烈烈地是在下马河公社闹腾,而他们却只是在小小的卧马沟里闹腾。
“谁叫郭土改?”
女娃子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就是,就是前几天领着红卫兵在下马河大十字上的郭土改,就是站在狮子头上手里拿着喇叭筒喊口号的那个……”
郭安屯想解释的再清楚一些。但是女娃子不听了,她挥挥手里的红宝书,气壮山河地说:“站到一边向毛主席低头认罪去,不然连你也一起揪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批斗。”
在高高举起的战无不胜的红宝书面前,郭安屯颓废地低下头,让开了路。
红卫兵带着卧马沟里的头号修正主义分子走了。这一伙红卫兵也是从县城里来的,他们大多数也是县城中学里的学生,有着誓死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共同信念的红卫兵,这时候已经分裂成对立的水火不能相容的两派。正是因为郭土改那一派前几天在下马河大十字上出了风头,女娃子这一派才不甘示弱地跟上来,为了显示他们更革命,他们不仅要在下马河大十字上闹,还要直接闹到下马河公社所辖管的三十二村去,把三十二村的修正主义头头一起揪到大十字上来批斗一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这样一层一层深入下去的。
吴根才被红卫兵揪走了,上房院里雕刻着精美花纹图案的门窗让红卫兵砸了个稀巴烂,从来不操心的改改这下可就天塌地陷地掉进黑窟窿一样,坐在哨门楼下的青石圪台上拍尻子打腿嗷嗷地嚎哭起来。改改嚎啕不断的哭叫把全村人都招引下来,全村除了崖口上的地主家没有让红卫兵抄查外,家家都让红卫兵抄查了一遍,不过家家都是土窑土炕,家家都没有什么值钱有用的好东西,顶多就是让红卫兵撕了老先人的牌位,让红卫兵砸了泥疙瘩灶爷神象,家家都只是受了一场虚惊,没有啥损失。
损失最大的当然是上房院了,人们下来看着上房院里的一片狼籍,就都帮着收拾起来。李丁民下来拉着郭安屯说:“屋里院里已经是个这咧,先放下不要管,咱赶紧往沟里撵,看他们要把人往那里带。”
人们这才扔下手里的碎木片子,拥挤地往河滩里追去。
下了河滩就不再是从卧马沟里追撵出来的这一股人了,马沟河里的人就像是从沟沟岔岔里汇集出来的水一样汹涌着向前奔流。红卫兵的这次行动规模不小,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村村都进了红卫兵,每个村的村长支书都让揪出来往下马河的大十字上带。
一场声势浩大,规模空前的批判大会在下马河大十字上召开,胸前挂着纸牌子低头挨批斗的就有几十个人,尽是各村的支书村长。这次站在狮子头上喊口号的就不是郭安屯的儿子了,而是那个在卧马沟人们见过的长的像杏花一样清秀好看的女娃子。那么清清秀秀的一个女娃子,竟然会有这么疯狂的行为,让山里的农民简直不敢相信。
经过这么一场折腾,吴根才从大十字上回来就病了。从二十年前的土改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害病,身体和思想都害下了病,并且还是怪怪病。身体烧烫的又轻又飘,思想却冰冷的死沉死沉。一个好端端的人让这病折磨的变成了两半,一半是烧烫的身体,一半是冰冷的思想。原来一个完整的人也能像红卫兵组织一样分裂成水火不能相容的两派。
身体上的病好看,额头上拔几个火罐,脊背上用针挑几下,身上烧烫起来的虚火就消退掉了。可是冷了的心就不是那么好治,吴根才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稀里糊涂地就成了黑线上的人物,就成了修正主义在卧马沟里的头头。吴根才想不通呀,自己兢兢业业辛辛苦苦干了二十年,起早贪黑一天三晌领着社员在地里爬在地里滚,一心为集体一心为群众,到头来却落下个这样的下场,成了黑线上的修正主义人物,把人都丢到大十字上去了。他不知道自己咋的就走到这条路上去了,二十年来他听的是公社的,公社听的是县里的,县里听的是地区的,地区听的是省上的,省上自然是听中央的,中央听谁的?咋就听出一条资本主义的路线来?这路线看不见摸不着,咋的就说是修正主义路线?
吴根才偎在厚厚的棉被里半躺半坐着,就是解不开心里的这个大疙瘩。他宽宽的额头上并排儿让火罐子拔出来三个像胎记一样暗褐色的印记,火罐子拔走了他身体上的虚火,却拔不走他心里的冰冷。吴根才害的是思想病,人思想上有了病最难治。
吴根才真的像害了重病症的人,偎在炕上让老婆和三个女儿悉心照顾着。学校全都停课闹起革命,在城里念高中的二女儿桃花和在下马河念初中的三女儿杏花就都让叫回来,自己的病是这样一个来历,他就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也学着那个模样儿清秀好看的女娃子去当什么的红卫兵,不想让更多的人害他这样的病。
吴根才偎在炕上的被窝里无病呻吟,饭不想吃,水不想喝,话不想说,有时候连眼睛都不想往开睁。把改改娘儿四个急的在地下团团转,被红卫兵砸烂的门窗糊不上纸,就临时在门窗框子上吊一个布单子,遮挡一下风寒。人都顾不下咧,谁还顾的上修门修窗。
吴根才病了,吴根才在红卫兵眼里是黑线上的修正主义人物,但吴根才在卧马沟人眼里还是原来的队长。质朴的山民和势利的城里人不一样,城里的干部受了冲击被打倒,他周围就没有了朋友。山里人不这样,在这么大的运动中卧马沟里的人依旧保持着本性,像山一样寂静,像山一样稳重,不浮躁,不乱性。他们一个挨一个到上房院里来看望问候害了病的吴根才。不是因为吴根才是队长,在卧马沟不管谁家有人害了病,睡在炕上起不来的时候,村里人就都要关切地上门去问候去看望,这是卧马沟多少年的习惯风俗。
看望病人当然不能空手,多多少少是要拿上一点东西的。山里人有啥呀,就是有两个头餐面蒸出来的白馍,不在东西贵重,贵重的是人心。家家户户都到上房院看过了,有的人还两三次地到上房院里跑过。李丁民和郭安屯就更不用说,他们俩人一有功夫就过来陪坐在上房的大炕上,水仙和彩兰也是蒸了白馍一趟一趟地上房院跑。
崖口上的月儿做难了,她想等着耀先开口,因为害病的人是吴根才,换任何一个人病了,月儿不用耀先说话,早就蒸了白馍上门看去了。乡里乡亲的,这点礼节月儿是知道的。但现在病了的是吴根才,月儿就不能主动,她和吴根才毕竟是有过那种事情的,那是耀先心里永远的伤痛。月儿想抚平他心里的伤痛,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敢再碰及他心上的伤口。
月儿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光看着耀先,等他说话。无论耀先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她都会听。他说去看,就有去看的道理,他说不去看,就有不去看的理由。她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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