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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体告别的那日,庄之蝶头还是有些痛,吃了一片止痛片去了。送葬的人特别多,花圈从灵堂大厅里一直摆到外边的场子上。仪式完毕,送钟唯贤进火化炉,庄之蝶要亲自去,几个人把他劝住。有一个懂些按摩的人就在灵堂外的台阶上给他捏头。李洪文跑来说:“火化炉前排队的特别长,看样子明日还轮不到烧的,人家让把遗体先停放到冷库去。”
庄之蝶说:“这怎么行?乡下死了人讲究入土为安,城里就是入炉为安。今日来了这么多人,最后却火化不了,这太刺激大家感情。再说你也知道你们文化厅情况,一时火化不了,后边谁来具体在这儿经管?”
李洪文说:“我也这么想的,给人家反复说,人家就是一句话:排队去!你是名人,你能不能去说说?”
这当儿,孟云房从焚尸炉那儿跑出来说:“事情好办了!”
庄之蝶问怎么给人家说通的,孟云房说:“我进去看见那门口贴了一个红字条,上面写着‘优待知识分子’,嗨,现在政府提倡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这火葬场还行,也优待知识分子了!”
李洪文说他怎么没注意那红字条儿,孟云房真是独具慧眼。三人就走去交涉,说钟唯贤是高级知识分子,现在就可以提前入炉了吧?那管理员说:“知识分子?怎么证明是知识分子?”
庄之蝶说:“他是《西京杂志》的主编。”
那人说:“有证件吗?”
庄之蝶说:“什么证件?来火葬人还把证件带上?我们做证明也不行吗!”
李洪文就说:“这就是庄之蝶!”
那人说:“庄之蝶是干啥的?中国人十一亿,我记不了那么多名字。什么单位?”
李洪文说:“你连庄之蝶都不知道呀?单位是作协。”
那人说:“做鞋的?鞋店里怕没有知识分子吧!我们这里只认高级职称证,什么教授呀,总工程师呀的。”
庄之蝶说:“我做什么鞋不用管啦,这死人却是有高级职称的,记住,是编审,不是什么张婶王婶!”
那人说:“你火倒比我大?!拿证来!”
三个人都傻眼了。庄之蝶让李洪文去找厅长来,厅长来了说他是厅长,死者真的是编审,高级知识分子,只是还没有下证来人就死了,他可以证明,并要留下名字、电话以供调查。那人就让写了证明条。写了,却说没有职评办的公章,如今西京就这一个火葬场,死人太多又来不及火化,有人就冒充是领导干部的,冒充知识分子的。说:“我烧这样的人多了,骗不过的,知道职评办的公章是什么样儿!”
没办法,李洪文和苟大海就搭了厅长的小车去了职评办盖公章。约莫一小时后,两人高兴返来,老远处手扬了一个小红本本,说:“职称办的人一听情况,破例了证了!”
庄之蝶便过去把证件让那人看了。那人没有说话,就把钟唯贤的尸体推到炉前,用一个长长的铁钩扒着装进一个炉箱里。庄之蝶咬牙切齿地看着,突然把那手中的小红本本扔进了炉膛里,转身就往外走。一直走到灵堂大厅的外边,一脚踩去,动了“木兰”
,跟谁也未打招呼,疯一般骑上去驶走了。
半个月里,庄之蝶任何人也懒得去见,唐宛儿从她家几次让鸽子带了信来,约他过去,他接了鸽子取下字条,并不写一个字地放鸽子又回去。在家待着,来人又太多,每日早起去门口吮喝了牛奶,就骑“木兰”
去那些低洼改造区闲逛。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来这儿干什么,整晌整晌在推土机推倒残墙断壁的轰鸣声中,看那一群上了年纪蹲在土堆上唠叨的人。这些人唠叨着这片低洼区的过去是怎样的有着几家妓院。有叫鸭子坑的,鸭子坑的妓女便宜,比不得迎春楼上妓女能歌善舞,身价昂贵。鸭子坑来的都是赶车的马夫,终南山下来的炭客,渭北的那些赶毛驴贩运火纸、瓷器和棉花、烟草的脚户,一个晚上最便宜的是管那娘儿们一碗馄饨就行了,可以放那么一炮,还可以整夜让她抱了脚暖。他们唠叨,哪一处原是住着一个弹棉花的,整日背了弓子,用一个棒槌在败絮上嗡儿嗡儿地弹。人穷得冬天买不起个帽子,包的是他老婆的花头巾,耳朵梢子都冻干,却乐哉得很。一边打弓弦,一边双脚还按了弓弦的节拍跳动。真是破锅配了烂勺,那老婆原在关中西部塬上来的戏班子里敲板儿,人称敲猪皮的,嫁了来猪皮是不敲了,但男人的棉花弓弦一响,她就咿咿呀呀唱《梁山伯与祝英台》:“蹴下尿尿写文章,立着尿尿狗浇墙。”
他们唠叨,哪一处是陆家辣面店的,店很小,因出售的是纯一色的耀州辣子,名气就大。陆老头是个驼背,生养的女儿却水色,就被一个军官收去做了小了,这陆老头从此也阔起来,不卖辣子面,每日清早是熬了茶蹴在巷头品麻哩。但军官的小老婆不知怎么回娘家却吊死在那院后的香椿树上,陆老头没了脸面,卖了房子搬到别处去住。这房子后来连住过三户人家,却都不出两年,老婆就上吊了。庄之蝶听了,也不近去问这些往事的根根梢梢,也不问这一片低洼地还有过什么出奇的人和出奇的事,却想,这些人怎么说起这些那么有兴趣?不改造这片地方的时候他们或许都在骂着不改造,现在改造开了却似乎又舍不得了的?后来就瞧见他们那里围了打麻将,一边搓牌,一边用手在头上拍打,在脸上拍打,叫嚷怎么啦,这么痒的,人老了皮肤倒娇贵,明日得去买挠手了。庄之蝶觉得好笑,却觉得自己身上也痒起来,并没有蚊子的,却痒得比蚊子叮着还痒,火辣辣地疼,就回来了。第二天,又去街上,街上的人明显少起来,且差不多是用纱巾裹了头面,如北京城的人到了三月防风沙一样,立着笑看了一阵,自己却又是浑身奇痒,撩了袖子,见胳膊上已起了一片一片的红疙瘩。静下来认真地看,胳膊上也就有了两个白麦麸一样的东西落着,几乎像是头屑,但那地方就痒痛了,只见头屑的颜色竟由白变红,由平面而立体,才看清是一种什么虫子。一边抓着痒,一边跑回家,牛月清已经在家了,于门口挡住他,要他把衣服脱了,只穿个裤衩进门,进了门又让脱了裤衩就放到盆中去用消毒水泡,说:“你跑什么呀,你是让魔虫把你吸干吗?”
庄之蝶问这是怎么回事,牛月清说:“不得了了,西京要闹灾了。不知哪儿飞来这么多怪虫子,西门北段那一片树叶也全让虫子叮成网了,虫飞得害怕死人哩!到处都在说这不是好预兆。上海流行了甲肝,人死得一层一层的,西京怕是怪虫比甲肝还厉害,要死一半人了!”
柳月是出去买菜时,身上被叮了五处,回来换了衣服去消毒,赤身裸体地在卧室照着镜子涂清凉油,涂满了却用手擦眼睛,清凉油就酸得双眼流泪水儿,换了衣服说:“真是这样吗?我身上被咬了五片疙瘩的。”
庄之蝶说:“虫子也知道柳月肉嫩哟!”
牛月清说:“咬着你好,你图漂亮嘛,偏要穿那短裙亮白萝卜腿嘛!”
柳月不爱听,转身到她的卧室去了。牛月清说:“你瞧瞧,屁也不敢嘣一下!”
庄之蝶说:“你那样说话谁爱听的?”
就对柳月喊道:“柳月,你用肥皂擦擦那疙瘩就不痒了!今天是几号了,让我记记这现象,西京城是有那么多神功袋魔力罩的,倒又出了这魔怪虫儿!”
牛月清说:“你多会为人哟,你越是这样越要显派我不是人吗?”
庄之蝶只是笑笑,便进了他的书房去。到了晚上,一家人默不做声看电视,电视上出现了市卫生局长向市民讲话,说的正是有关飞虫的事。原来这是改造低洼区推倒了那些古旧房子,墙缝中已经饿干了的臭虫就随风飘得四处都是;这些干虫并没有死的,落在人畜身上见血就活了。让市民不必惊慌,也不要听信任何谣言,市卫生局已出动几十支消毒队去低洼区消毒,虫害会很快制止的。柳月就长长出了一口气,说:“噢,原来是臭虫咬人哩,咬得人心疼的!”
牛月清说:“柳月你说啥?”
柳月说:“我说臭虫一咬,人心里怪泼烦的。”
牛月清没言传,却皱皱鼻子说:“什么东西这么臭的?”
柳月说:“是不是庄老师又没洗脚?”
牛月清说:“不是脚臭,臭虫专门咬臭东西,你庄老师脚没被咬嘛!”
庄之蝶嗤地笑了,说道:“一大一小两个鬼东西,斗小心眼儿上哪里来的这么天才?!”
牛月清和柳月倒忍不住笑了。牛月清说:“我哪里比得了柳月!”
柳月说:“甭谦虚嘛,我还得向你学哩。”
牛月清说:“你个没大没小的,整日你跟我斗花嘴儿!”
柳月说:“不斗花嘴哪儿就热闹了?要是换个别人,想要我跟她斗花嘴我还懒得斗哩!”
牛月清就高兴了,搂了柳月说:“你真是我的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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