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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马沟的冬天作者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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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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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同生看一眼眯着眼抽旱烟的老周,扭回头问吴根才和郭安屯。吴根才瞪着眼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没有上过一天学堂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肚子里那有词呀,即是有想法也说不出来。郭安屯也一时回不上话来。“这是行将灭亡的地主阶级不甘心,是在和我们叫板。”

韩同生见吴根才郭安屯一时答不上来话,便咬着牙根严声地嚷叫了一声。说完这句话他就满脸怒气地在官窑里踱起步来。他踱了几个来回,回过头来也不管倚在炕上眯着眼抽烟的老周是个啥态度,就狠着劲用命令的口气说:“敲钟,马上敲钟。召集开会,把不甘心灭亡的地主分子揪出来狠狠地斗争上一回。”

吴根才正要扯开大步出去照办,却被老周用低沉的声音给喊住了。“慢着。”

老周的声音是低沉的却是不容置疑的。吴根才闪身收住脚下的步子,扭回身睁着一双大眼不解地看看坐在炕上的老周,再看看立在脚地里的韩同生。他不知道现在该听他们谁的。这个卧马沟里最壮实的年轻汉子身上有一股子虎劲,但脑子里还没有多少主见,他才当上几天农会主席。在这之前他一直就是给人停活的长工伙计,土改工作队来了,卧马沟成立起农会,他才被推举着当上农会主席,现在还真不太适应这个角色哩。

立在脚地上的韩同生,也用诧异的眼光看着炕上的老周,他脸上有明显的不满。老周眯缝着的眼睛睁开了,但他并不去看立在脚地上的这两个人,他把烟锅里燃尽的烟灰磕在眼墙上,然后再把烟锅伸进烟包里去剜装烟丝。一边剜装着烟丝一边低沉地说:“斗争会往后移移。人家既然今天给儿子过事结婚,咱就宽容宽容,人么,应该有点风度,共产党人就更应该有风度。”

“你……”

韩同生愤愤地跺一下脚,再没有多说话,扭身摘下挂在墙上的短盒子枪,往身上一挎,闷闷地说一句:“我回区里去了。”

就跨出窑门走了。

老周没有阻拦他,甚至坐在炕上没有动。他对这个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年轻人有些反感。当初区里安排他带着这个年轻人到卧马沟来搞土改,他心里就有些不太情愿,他以为这个年轻人过于张扬了。搞了近十年地下工作的老周最不待见的就是这种轻浮急躁的人。那怕是自己的同志,他也不待见。是区委书记老田硬让他带来的。来了以后两个人别别扭扭地总是想不到一块,说不到一块。

韩同生走了之后,老周从炕上下来,抖抖肩把在肩上的黑棉袄披好,对依旧站在窑里的吴根才和郭安屯说:“等一会把郭福海叫来,咱们好好地敲敲他,共产党就是再有气度,也不能容忍他这样,现在是什么时候?他还这样想走就走,想回就回。儿子娶媳妇结婚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给打个招呼。把李丁民也叫来,咱们先商量一下。”

吴根才、郭安屯、李丁民这三个人是土改工作队来了之后物色出来的三个具有代表性的贫农骨干。吴根才被大家推选为农会主席;郭安屯被推选为民兵队长;李丁民被推选为贫协组长。这三个人年岁差不多,都是二十八九三十不到的样子。这三个人的性格却是全不一样的,吴根才相对来说要正派公道一些;郭安屯就显得有些豪恨张扬;李丁民沉沉默默的不大爱说话。这三个人都是苦出身,都是给人停活扛长工出来的贫农。

把月儿迎进家门后,郭福海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忙碌起来。因为这是一场在特殊情况下突然决定要办的婚礼。没有如云的宾客,没有丰盛的酒宴,没有周到热心的理事执客,更没有喜庆吉祥的气氛。但是郭福海不想让儿子一生的大事就这样潦潦草草地凑合过去,他要刻意营造出一种美好的气氛,好让儿子和可人的月儿在这美好的气氛中开始他们美好的人生。他按照古老的礼数和风俗在家里布置起来。

郭福海在上房里布置好一切,把两个披上红绸缎带的新人叫到上房的中堂前,面对先人的牌位,面对供桌上燃起的红烛和两炷长香就要拜跪下去的时候,民兵队长郭安屯领着两个背枪的民兵直直地走了进来,一直走到燃起红烛和长香的供桌前。郭福海正一脸虔诚地面对祖先的牌位带着儿子和儿媳躬身下去要行施大礼的时候,到了跟前的郭安屯突然冷冷地喝断一声:“郭福海。”

郭福海打一个寒战,扭回身来,当他看到民兵队长黑黝黝的脸上布满了冷漠和蔑视的时候,看到民兵队长身后还跟着两个背枪的民兵,他的心就彻底地凉了。显然他们不是来贺喜吃酒的,在这改天换地世道将要生巨大变化的时刻,他不敢指望他们会来向他道喜祝贺。但是他真得期望他们能对他宽容一些,能多给他一点时间和机会,让他领着儿子和儿媳把这一辈子只有一回的过程走完。

“安……屯……”

郭福海嘴里吃了牛黄苦胆似地舌头硬硬的吐不出话来,不知道在这时候该称叫上郭安屯一句什么。

“走,跟我们到官窑里去一趟。”

郭安屯口气果决的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同时他还坚决地摆一下脑袋。随着郭安屯脑袋的摆动,他身后背枪的两个民兵便闪让开一条道儿。这闪让出来的道儿便是最真切的现实,这是一条他别无选择的道路,这是一条不容他迟疑的道路。郭福海嘴角上的肌肉无助地抽搐一下,脑子里一片茫然地迈着沉重迟缓的步子向这闪让开的道儿上走去。

郭安屯在转身的这一刻扫了新娘月儿一眼,但是他没有看见月儿惊慌失措的脸。月儿把惊慌中依然十分好看的脸藏在了耀先的身后,不敢往起抬。郭安屯只看见月儿穿着粉红绣花鞋的那一双秀秀溜溜的脚。郭安屯的眼在这只己经在卧马沟引起一片惊叹和好奇的秀秀溜溜的脚上停留了短短的一瞬,就把眼移注到郭福海己经花白的后脑勺上,然后就领着两个民兵像押着死囚要犯似的把郭福海带走了。

郭福海被带出上房院,再听不到郭安屯他们咚咚的脚步声时,躲在耀先身后的月儿才“哇。”

的一声哭起来。月儿万没有想到婆家和娘家的境遇竟是一样的,既然是一样的他们为什么还要让她到这里来。和父母兄弟一起去赴死就难,总比在这里强呀。月儿扑在她夫婿的身上呜呜呀呀地哭起,她浑身软的像一根立不起来的藤条。耀先挺起并不厚实的胸膛努力支撑着月儿软溜溜的藤条一样靠上来的身体,他知道从今往后,保护这个女人就成了他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不知道明天以后等他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但是他从眼下己经生了的变化中推断,他未来的人生路上一定会布满荆棘。

郭福海是在天黑之后,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踢踢踏踏地回到家中。一回来他就躺倒在上房的炕上,耳朵里依旧嗡嗡着一片呵声和训斥。直到儿子和儿媳款款地站到炕沿下,轻柔地叫起爹来,他才恍然记起今天是他们一辈子一回的喜日,才恍然记起那供桌上点起的红烛长香。他坐起身,想领着他们去向先人的牌位行施白天没有来的及行施的大礼,但是燃起的红烛和长香早成灰烬,再看看这两个比肩儿站在脸前的可怜可爱的人儿,他竟鼻子一酸眼里落下泪来,泪水在他昏花的眼里这阵子竟像后沟的笸箩潭泉水一样汹涌地流泻出来。随着这泉水一样流泻出来的泪水,郭福海突然抑止不住地嚎啕起来,这是他成人以后第一次悲声恸哭,并且还是面对着儿子和他刚过门的媳妇。

父亲的突然失声,吓了耀先一跳。在他十七岁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个钢强的汉子,是宁流血,也不流泪的硬汉。即是在去年母亲和祖母连丧的悲伤日子里,父亲也没有流出一滴眼泪。“爹。”

耀先跳上炕去,抱住父亲的一只胳膊,他真怕这个一辈子不流泪的刚强硬汉今天被逼出什么事来。懂事的月儿也爬上炕抱住公爹的另一支胳膊。

“啊呋呋……”

郭福海被两个懂事的孩子感动了,他舒一口长气,止住悲痛的哀号。用两条胳膊把耀先和月儿一起搂在怀中。他想对他们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在这样的时候,他能向他们说什么呢?能把明天的斗争大会告诉给他们吗?

一家人就这样在没有点灯的炕上静静地坐着。许久,郭福海才松开臂里的两的孩子,对他们说:“拴娃,领着月儿回你厦里歇去吧。”

回到西厦,耀先和月儿两个人除了羞涩的别扭外,更多的是感到恐惧。父亲的哀哀恸哭和一言不的沉默,就是向他们宣说即将到来的灾祸。耀先和月儿在他们的新婚夜里,没有青春的冲动,更没有新婚的喜悦。相反,他们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怀着恐惧的心情等待着灾祸的降临。耀先和月儿心里都清楚自己婚姻的成因过程,更清楚自己家庭所面临着的巨大变故。对自己命运和对自己家庭的担忧,像一团浓密的乌云重重地压在他们的心头,使他们时刻感到惊慌和害怕。他们的新婚第一夜就是在这样的惊慌和害怕中度过去的。他们和衣拥着被子偎缩在炕角里等待着天明。这就是他们的初夜,两个人连碰摸一下手都没有。

第二天吃过饭食饭(晋南人把早饭叫饭食),郭福海挑起水担准备到河里去担水。后院窑里的骡马该饮水了,前院饭厦里的水瓮里也没水了,往常后院窑里的骡马饮水和前院饭厦水瓮里的洗刷用水全是小河三娃他们几个长工去河里担挑的。现在小河三娃他们都走了,郭福海就不得不亲自到沟底下的河里去担水。

“爹,让我担水去吧。”

耀先看见爹从饭厦里拿着担,提着水桶出来,便过去接爹手里的早被长工的肩膀磨的红红亮亮的桑木扁担。

“我去吧。”

郭福海争执着把一只箍着两道铁环的笨重的木桶往身后挪,他不想让这沉重的担子过早地落在儿子稚嫩的肩上。

就在他们父子互不谦让地争抢水桶的时候,哨门外挂在皂角树上的那口古老的铁钟,突然被急骤地敲响起来。刹时间在卧马沟上空,响起极具震憾力的声音。当第一声钟声传响过来的时候,正扭着身子和儿子争抢水桶的郭福海像遭了雷殛一样,一下伫立在那里不动了,手里的那只箍着两道铁环的笨重的木桶“嘣”

地一声脱落下去,重重地摔在圪台上,然后再轱轱辘辘地从砖圪台上滚到铺着方砖的当院。在撒手丢桶的同时郭福海原本红润的脸膛失血似地一下煞白了。

“爹,你咋了?”

耀先看着突然失色的父亲,他赶紧扔掉手里的桑木水担伸手去搀扶父亲。郭福海努力睁睁眼,把儿子扶上来的手拿开,仰天长叹一声道:“这是要开斗争大会了。”

耀先听言一惊,脸上也变了颜色。和父亲一样,耀先几天前也听人说过:后宫好几家有名望的地主就是在诉苦斗争大会上让人打死的,有的甚至还被乱刀分尸。“爹。”

耀先悲切地喊一声。

“招呼好月儿。”

郭福海临终托孤似地吩咐一句,就朝哨门走去。

在饭厦里拾掇锅碗的月儿听到那一声紧似一声的让人揪心的钟声,也从饭厦里出来,她出来看到的便是横躺在脚下的桑木水担、滚在当院里的箍了两道铁环的木桶和耀先一脸茫然无助的恐慌、再就是公爹向哨门走去的颤微微的背影。月儿从这些不祥的景象中预感到了将要有什么样的事情生。

郭福海拉开哨门,看到的正是两个背枪的拾阶而上的民兵,在民兵身后的那片场子上、在那棵老皂角树下已站满一片身穿黑棉袄的男男女女。

郭福海被带过去的时候民兵队长郭安屯扯起他那特有的浑厚嘹亮的大嗓门率先呼起口号:“打倒地主郭福海。”

郭安屯宏亮的呼声震得脸前背后的两架山梁都嗡嗡地响起回音,但是他呼起的口号并没有在他脸前的人群中引起太大的反应和共鸣,更没有引起他期望的复仇的激愤,人群里只响起几声稀稀疏疏的呼应。

郭福海在郭安屯怒吼的口号声中被带到皂角树下,面对卧马沟的全体穷人低垂下脑袋。

诉苦动员大会开始了。

土改工作队队长老周先讲了几句,他讲的主要是土地改革的意义和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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