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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已无陈金芳读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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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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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提前打了电话,安小男他妈并未惊讶,热情地接待了我。这个当年勇闯校办公室的肉联厂洗肠工衰老得很厉害,头像七八十岁的人一样苍白而稀疏,软塌塌地贴在天灵盖上。她的眼睛一翻一翻的,明显是在努力地看却又看不清楚,在狭窄的斗室里必须摸索着桌沿才能行走。

我把装钱的信封放在桌上,本想客气两句就走,但她却死活不依,非要让我喝壶茶。她摸到厨房去烧水的时候,我便只好歪在塌陷的布面沙里,打量这间兼做客厅和卧室的房间。像所有独居的老年人一样,安小男他妈在屋里摆满了杂七杂八的破烂儿,床脚的夹缝里居然塞着一台竹制的老式婴儿车,难道她正期待着用它给安小男看孩子吗?而在一只矮柜上方的白灰墙上,我看到了密密麻麻地悬挂着的奖状和照片。

“你是有出息的人,能拍电视……”

安小男他妈的声音从满是中药味儿的厨房传来。

“安小男更不赖,挣的都是美元了。”

我敷衍着她,起身踱到那扇墙边端详。

红底黄边儿的奖状自然都是安小男获得的,来自于五花八门的数学和物理竞赛;照片则是他们一家人在过往的不同时期拍摄的,在昏黄的灯光下具有浓郁的复古意味。有两张八寸的合影吸引了我的注意,照片的主角是一位四十上下的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长相也很精神。他不是在主席台上领奖,就是正向某位年迈的大人物进行讲解,俨然是那个时代报纸上频繁报道的“青年改革家”

或“科技标兵”

什么的。这人无疑是安小男他爸。在另一张生活照里,他正在给儿子过生日,父子俩一人捧着一块奶油蛋糕,满嘴白胡子明媚地笑着。

我突然想:如果这男人还活着,那么一家人的生活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吧,或许安小男的脾性也不会展成后来那样。从心理学上讲,许多性格有明显缺陷的人,都是少年时代没能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造成的。

安小男他妈沏好茶,又絮絮叨叨地拉着我聊了很久。她感谢我这么长时间来一直照应着安小男,并让我提醒安小男除了埋头干活儿,还得注意和领导、同事搞好关系。“他现在跳槽到美国公司去了,我觉得挺好,听说那种地方的人际关系单纯一些,更适合他这样的人……他爸当年就是在这方面吃了亏。”

说到这儿,安小男他妈的神色有些凄然,又有些恍惚,但马上岔开话题:

“他也该找对象结婚了——还有你也是。别光顾着挣钱,多少钱也买不来一个家。”

我走的时候,她还给我带上了好几张下午烙好的糖饼,让我路上吃。她坚持将我送出门外,又陪着我在漆黑的巷子里走了一小段,走的时候手扒着墙,小步慢慢挪着,仿佛每一步都不知道应该先迈左脚还是右脚。

那是我第一次以辛酸的感情理解了“邯郸学步”

这个成语。

离开安小男家后,我们的剧组一路南下,途经郑州、武汉、长沙,边走边拍,终于在深圳结束了工作。至此已经在外面奔波了两个月有余,每个人都蓬头垢面,乍一看很有漂泊感。在这期间,我的生活生了两个小小的变化,一是原先那个女朋友跟着一个搞金融的跑了,二是我导致了组里的实习生小张受孕。奇妙的是,这两件事之间并不存在逻辑上的因果关系,所以我们三个当事人谁也不觉得亏欠了谁。小张的妊娠反应很强烈,才两周就开始哇哇大吐,恨不得把苦胆都清空了,而且还有小产的迹象。到了深圳之后,我只好让剧组里的其他人就地解散,自己陪着她到医院保胎。我们已经商量好,等她一毕业就结婚,把孩子生下来。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我的心情倒是颇为激荡,乃至于充满了初为人父的悲壮之感。记得夜里躺在宾馆的床上,我拉着她的手说了好多煽情的话,有几次把自己都快感动哭了。

小张一句话就戳穿了我:“不要试图给自己的每个举动寻找意义——累不累啊?我和你别的那些女人相比,唯一的特殊性就是恰好在你即将折腾不动了的节骨眼上插了进来,相当于击鼓传花的最后一棒。”

比我们小十岁的那代人都是天生的现实主义者,早早儿就把什么都看透了。她们让我欣慰,也让我惭愧。

又拖拖拉拉地磨蹭到北方的天气暖和了,我才带着小腹微微隆起的未婚妻回到了北京,但也不再出去和各路魑魅魍魉厮混,而是把自己那套房子好好布置了一番,过起了深居简出的生活。小张的研究生论文答辩在即,一旦通过就可以和我去“扯证儿”

了。她在正式上任之前便已经很进入状态,不但把我饲养得越来越肥嫩,而且还严格地限制了我能跟什么人交往、不能跟什么人交往。她也算在我那个圈子里混过,对我周围人的品行相当了解,好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都被列入了黑名单。

“你那群所谓的朋友里,也就安小男还算个老实货色。”

她如是评价道。

但即便是这个老实货色,我也有很长日子没见面了。就连美国仓库放假休息的周六周日,他也忙得团团转,根本没工夫出来和我消磨时间。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安小男在沉沦数年之后,终于迎来了事业的“黄金期”

,这还得益于李牧光那敏锐的商业嗅觉:他让安小男为洛杉矶那个物流港里的每一间仓库、每一条过道和每一间办公室都设计好“跨国监控系统”

,再由自己出面推销给附近的企业主们。他还有个长远而宏大的计划,就是把那些设备贴牌批量生产,行销到所有人力成本高昂的国家和地区去。不管在中国还是美国,什么东西一旦沾上了“高科技”

又沾上了“国际化”

,利润都会像苹果手机一样打着滚儿地往上蹿,李牧光迅地在玩具生意以外拓展出了新的滚滚财源。而在这一轮的雇佣关系里,他对安小男也变得仁慈多了,答应每售出一套监控系统,便返给他五千美元的提成,当然这也只是整个儿销售额里的小小零头罢了。

安小男甚至不必前往美国进行实地考察,只需要对着那些房间的3d图形,把监控系统的设计方案做好,再用网络传给李牧光就算大功告成。至于监控终端设在哪个国家、哪个地区,也可以由购买系统的美国老板们自行决定。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地球的各个角落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了十几二十个和安小男干着同样工作的人,他们端坐在印度、马来西亚、菲律宾、墨西哥或者中国的电脑屏幕之前,注视着美国一隅的风吹草动。闭着眼睛想一想,这是多么壮观的场景啊。

“不要老说我们美国人在监控全世界,”

李牧光给我打电话时说,“全世界人民也在监控着美国嘛。”

又过了不到两个月,李牧光再次乘坐着鲸鱼一般的波音777,声势浩大地空降到了北京——对于这种行程,他现在已经不再称之为“回国”

,而是改口叫作“访华”

了。仍旧是到了机场,他才给我打了电话,但这一次却不再叫我出去鬼混。跟在他身旁东跑西颠的人变成了安小男。

他们先是结伴去了西安的高新区,然后又依次到华北的几个大中型城市溜了一圈儿,此行的目的是为投资建厂选址,有可能的话还要跟当地政府洽谈一系列相关事宜。既然监控系统已经打开了销路,就需要找一个国内的厂家进行规模化生产,把采购来的摄像头和主机贴上统一的商标。美国明出来的玩意儿总是要在中国制造,这条法则就像地球总是自西向东旋转一样不言自明。然而我却想不明白,要建厂干吗不去东北啊?那儿是李牧光的老家,他爸虽然退了,但想必余威还在,再加上和他们家沾亲带故的人非官即商,办起事情来总是要方便得多。

“恰恰因为父母和亲戚都在那边,所以才多有不便嘛。”

对于我的疑问,李牧光解释道,“越是家门口越要注意影响——你这个人还是幼稚。”

我也算在中国的江湖混迹过一些年头的人,如今却被一个美国人训斥为“幼稚”

,这不免让人啼笑皆非。而没过两天,又有一个消息传了过来:李牧光为厂子初步选定的地址就在h市。这就不能不说是一个巧合了。据说当地的官员常年苦恼于经济展和钢铁绑定在一起,污染大不说,这几年的销路也不大好,一吨钢材才赚十几块钱。他们早就叫嚣着要“转型升级”

,却拉不来合适的项目,如今正好和李牧光一拍即合,不光口头承诺了税费方面的优惠,而且就连地皮也是可以低价出让的。李牧光他们在h市盘桓的时候,我特地打了个电话,请他去安小男家里拜访一下,最好再拉上一两个政府里的干部作陪。我的用意很简单,是想让安小男的母亲见证到儿子的确“出息了”

,而且对老人以后的日子也有好处——哪怕能招徕一伙儿学雷锋标兵,逢年过节给她刷锅刷碗擦擦玻璃也是好的。

“这个也不用你说。”

李牧光回答我,“你这朋友既然跟着我干,我就亏待不了他。”

但不久之后,安小男却先一个人回来了。打电话时一问才知道,他到h市只是作为“技术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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