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2页)
请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转眼到了清明。清明是鬼节,家家户户都要在这个节日里到先人的坟上去烧纸。阳坡背坡上河下河每一坐荒冢土坟上都花花绿绿地插上纸旗。坟头上的三角纸旗是一种标致,清明上坟是不许烧两遍纸的,这也是当地风俗,中条山上有一句骂人的狠话,就叫胡烧纸乱上坟。为了避免胡烧纸乱上坟,在坟头疙瘩上插一两面三角纸旗,就顶是插上了标记,就不会再出差错。
看着遍地坟头上猎猎舞动起来的纸旗,新生想起埋在坟里的爷爷。原来的爷爷在他心目里是一个冰冷的名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地主,是给父母带来苦难的幽灵,是不能让自己上学的罪魁。但是,听了放羊老汉在朝阳的山坡上讲说了那些有关爷爷的故事后,他对爷爷的看法变了。他也想像别人那样在清明这一天,去给爷爷磕上几个头,去给爷爷烧些纸钱,给爷爷坟头上也插几面纸旗。他记的长这么大还没有在爷爷的坟头上磕过头烧过纸,更没有在爷爷的坟头上插过纸旗。
清明这一天,新生帮着郭老汉把羊群赶进后沟,他就向郭老汉告假说:“三爷爷,今天清明,我回崖口上去给我爷爷烧纸上坟去。”
郭老汉立马就说:“去吧去吧,忘不了祖先的孝顺儿孙才能得到上天的保佑。去给你爷爷多烧几张纸,到了爷爷坟头上也代替我问候你爷爷几句,就说放羊的老三想他哩。”
新生从后沟回到崖口,把正要上工去的耀先月儿吓一跳,不知道他这样急急火火地跑回来要干啥。耀先就问:“你回来干啥?”
“我回来给爷爷上坟烧纸,别的人家都在这一天给逝去的老人上坟烧纸,我们为啥不给爷爷上坟烧纸?”
新生眼里闪着泪,这样说明回来的意思。耀先月儿对视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儿子。为啥不给爷爷烧纸?谁说没给爷爷烧纸?他们是不敢明打明地去给“狗地主”
上坟烧纸呀。有一年也是清明上坟,月儿在爹的坟头前跪下伤心的哭的起不来,结果就把民兵招惹上来,民兵是奉政治队长的命令上来的,他们上来对爬跪在坟前哀哀哭泣的月儿没有表现出一点同情,而是恶眉瞪眼地说:“不许哭,队长在下面说了,你们这是在煽阴风点鬼火,是在给地主阶级哭魂,你这是想让狗地主的阴魂上来作乱,狗地主的阴魂上来把队长的老娘都缠死了,你们还嫌不够。民兵队长说了,从今往后再不许你们给狗地主哭魂,再不许在崖口上点鬼火,再现了不行。”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逢年过节耀先月儿再不敢明打明地给爹上坟烧纸,就是到了爹的忌日也不敢。要烧纸磕头也都是悄悄地背过人,根本不敢爬跪在坟头上哭恓惶,不敢在坟头上插纸旗,就是烧过了纸,也要用一把黄土把烧黑的纸灰严严地埋盖住,让人看不出烧过纸的痕迹,怕再把民兵招惹上来,怕民兵上来再把睡到那个世界里的爹搅闹了。新生小,耀先月儿不想让他幼小的心灵上过早地背负上这样的负担。今天是清明,他们已经烧过纸钱了,只是和往常一样没有敢往坟上插纸旗,没有告诉给新生罢了。
“新儿。”
月儿过去把儿子一把搂抱进怀里,这一刻月儿的心情极其复杂。懂事的儿子让她感到欣慰,但儿子这样的举动又让她好不担忧。他们是地主的儿子,他们和别人不一样,他们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别的权力就更没有了。别人清明上坟烧纸是在尽孝道,他们清明上坟烧纸就是在煽阴风点鬼火,就是在给狗地主哭魂,就不允许。月儿把新生揽抱在怀里,眼眶里旋着满满两眶泪,哽咽地说:“新儿,爷爷坟上的纸爸爸妈妈烧过了,清明讲究不让烧两次纸。明年,明年清明的时候你和爸爸妈妈一起去给爷爷上坟烧纸。”
新生从母亲怀里扭过脸往崖口那边看,站在窑门口上扭过脸就能看到爷爷的坟头。新生再问:“那爷爷坟头上为啥不插纸旗?别人家的坟头上都花花绿绿地插几面。”
月儿旋在眼眶里的泪终于滚落出来,在清秀的脸颊上流成两条汩汩的小河,和滚落出来的泪珠儿一样,月儿把憋在心里的话也终于向儿子讲出来:“人家不让咱插呀。”
说完这话,月儿就呜呜地哭出声。旁边的耀先一脸无奈,把手抚在月儿颤抖的肩膀上,劝说着不让她哭出声。
新生在清明节里又懂得了一些事情。
耀先心里有了一大疙瘩,他不想再让新生跟着郭老汉放羊了。郭老汉是一片好心,给新生说了那么多过去的事情,并且还在叨叨不断地继续说。新生万一那一天嘴上把不牢,说露出去,可就要遭殃了。把新生从放羊的郭老汉身边弄走才是唯一的办法。耀先不敢去找吴根才,更不敢去找郭安屯,他找了李丁民,转弯摸角地把意思说出来。
李丁民手里举着一拃长的烟杆,抽着旱烟,耀先虽然吞吞吐吐地把话不敢说透,他还是把他的话听明白了。李丁民平常虽不多说话,但心眼是灵巧的。他抽着旱烟,眯缝着眼睛,想想然后沉沉地说:“新生娃那么小,力气还没长全,苦重的庄稼活还干不了。还是放两年羊长长力气再说。是这,回头我和根才商量一下,把羊群分开,不让新生再成天和那多嘴多话的老汉粘在一起,那老汉肚子里的蚀气话真多,逮住谁都是四十里不断头地说。”
李丁民最后还数说了放羊的郭老汉几句。
队里的羊群也到了该分群的时候了。羊群大了羊儿挤在一起都吃不饱,队里决定把羊群分开。羊群分开了,老汉赶着一群在上河滩放,新生赶着一群在下河滩放。两个人不在一起,老汉就再不能往新生耳朵里灌输那些陈年旧事。
在下河滩放羊,每到星期六和星期天新生就能碰见一群群去下马河中学上学的学生,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每看到这些学生欢笑着从河滩里走过,新生深埋到心底里去的那团东西就翻翻腾腾地往上涌,眼里就湿汪汪的有了泪。他多想上学呀,看着星期六从下马河中学回来的那些打打闹闹蹦蹦跳跳的学生,看着星期天穿上干净衣裳背着馍布袋急匆匆往学校里赶的学生,新生真是羡慕呀。有时候他就想,如果自己不是地主的儿子,如果自己也有机会去下马河上学,那他一定比他们谁都学习好,可是他没有这个机会。
每到星期六或是星期天,河滩里的路上有了上学或是放学的学生时,新生就把羊群往远处的山坡上赶,就远远地从河滩里躲开。他不愿看到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同龄人,阳光灿烂满脸幸福哼唱着歌儿从自己身边走过,他更不愿冷不丁地听到一声:看,那个放羊娃是地主的儿子。躲远了看不见,也听不见,深埋在心底里的那团东西也就翻腾不起来,心里的难受也就少了。
实际上是躲避不开的,站在山坡上把河滩里看的更清楚。
又是一个星期天,晌午刚过,河滩路上就有了上学去的学生。新生爬在沟底里的一口泉眼上咕咕饮饮地喝饱了水,就挥着长鞭把羊群往山坡上赶,把沟底里的河滩路给那些上学的人让开。
新生展开鞭子在半空里响响地抽甩一下,嘴里哒哒咧咧地叫喊着赶着羊群往山坡上去了。新生把羊群赶到半山坡上没多大一会功夫,下面的河滩路上就三三两两地走来了上学的学生。好多学生还一边走一边嘴里唱着响亮的歌儿,这歌声就像长了翅膀的鸟儿,从河滩底下扑扑噜噜地飞窜上来,在两边的山坡上萦绕回旋。
新生上学的时候也爱唱歌,但现在他却害怕听到从河滩里鸟儿一样飞上来的歌声。他把羊群尽量往高处赶,直到听不见那一阵阵传唱的歌声才停下。不想听到歌声,也不想看到河滩路上群群串串上学去的学生,他就干脆仰面躺倒,睡在软绒绒的草里,去看蓝天上的白云。
天真高呀,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儿云;
天真净呀,像在河里洗了一样;
天真美呀,美的能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
看着这高远纯净美妙无比的天空,新生真想像鸟儿一样在上面飞翔,可是他没有翅膀飞不起来。他身上没有翅膀,但他有思想。他的灵魂比自由飞翔的鸟儿还要灵便。他的心在这高远纯净的蓝天里飞翔起来了,他展开理想的翅膀飞进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不,不是宫殿,他飞进去的是一所学校,一座教室。整洁的学校,宽敞的教室。用宽敞两个字来形容这教室就显得有些用词不当,这教室就像天一样无边的宽大,这么大的教室多好呀,能把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容下。新生进去就在正中间坐下,同桌的还是那个脸蛋儿像珍珠一样光洁美丽的杏花,老师还是教了他五年的皇甫老师。掀开崭新的课本,激动的眼里就有了热泪,这是咋啦,伤心的时候眼里有泪,高兴的时候眼里也有了泪。对,这是喜泪,因为他是在天堂里上学……
“新生。”
一个细细的声音在耳边柔柔地叫响,这是天籁之声呀。新生慢慢地睁开眼睛,在瓦蓝瓦蓝的天幕里,他看到了一张珍珠一样光洁美丽的脸蛋,这是杏花的脸蛋呀。新生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在天堂,还是在人间。说是在天堂,却真的在山坡上躺着;说是在人间在山坡上躺着,眼前的天幕上却有这么一张漂亮美丽的脸蛋。新生躺在半山坡上软绒绒的细草里不敢动,生怕动一下把眼前这美好的瞬间摇荡散了摇荡没了,他真的舍不得让这美景从眼前消失掉,事实上他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梦幻里。
“新生,你咋一个人躺在这半山坡上哭呢?”
新生激灵一下醒过来,赶紧翻身坐起,这不是梦里的幻想,这是真切的现实,天幕上的那张珍珠一样光洁美丽的脸蛋,没有消失掉,她就端举在自己脸前,她就是和自己同学同桌五年的杏花。“没有呀,谁说我哭了。”
新生急急地抹一下眼角上的清泪,争辩一句。杏花抿着嘴儿一笑,就挨着新生也在山坡上细绒绒的草里坐下。新生局促地往边上挪移一下,疑惑不安地问:“杏花,你咋到坡上来咧?”
杏花睁大了眼睛,说:“咋?不许我来?”
“你不去上学了?”
“我就是上学路过,看见你的羊群在半山坡上,才跑上来的。”
杏花说着要过新生手上的放羊鞭,努着劲抽甩几下,都没有抽响。就说:“我咋就甩不响,新生你教我。”
新生脸窘的有些红,他朝山坡下看看,山坡下的河滩里有一串走着上学去的学生,有的学生还直扭头往山坡上看,有的还抬举着手往上面指指点点的,仿佛听到了河滩里的学生都在议论着什么,新生心里慌慌地拿过长鞭抽甩一下,也没有甩出脆生生的响来,杏花抿住嘴嘻嘻地笑起来。
请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