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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打工记之叁 长工买地(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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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的过道上挤满了人,多是带着化肥袋子缝制的大包小包,外出打工的人们。

程家庚操着手倚站在厕所门旁边,闭着眼似睡非睡。稍一睡实,脑海里就是昨夜里被债主追截的情景。有人走过或大声说话,他就警觉地睁开眼,手不由自主地放到胸前,去感受上衣内兜里的钱是否还在着。睡睡醒醒,心里头反复着一个念想,那就是如何在人生地不熟的大上海找到差事。这会儿,他想到了曾经上海迹的爸爸,当长工买上地的爷爷。作为老程家的子孙,先人们总会保佑自己呗。

爷爷出生在光绪二十六年(一九零零年),哥跟姐先后夭折,爷爷是家里的独苗儿。扛活的东家请卦师风水师汤先生看宅基风水,曾爷爷赶牛车送先生的路上,说了儿子生辰八字,请先生给批一批,汤先生说了“竹篮开花”

,就不再言语。

一般人家,男子十八九岁就已成亲,地主家会更早一些。爷爷十七岁了也无人提亲。爷爷问他爹,剪辫子好几年了,都民国了,咱家咋么还当长工咹?曾爷爷苦笑。打那以后,爷爷每天夜里吹了油灯就干瞪眼地看屋顶,只睡很少的觉,而白天也不耽搁地里做活儿计。

一天爷爷走进东家的门,说自个儿夜里少觉不会偷懒耍滑,请求做护院。自此,爷爷白天跟曾爷爷一道做工,晚上就又成了一个尽职尽责的护院。村里人只惊奇爷爷觉少,都不知道,他还在默默无闻地做着一件事情。

睡觉的炕洞里,爷爷挖去半个土坯放进一个瓦罐,一家人省吃俭用,每月的工钱尽数放在里面。集腋成裘,三年后瓦罐里有了九块大洋。然而老天不眷顾,那年一小股扛着“定国兵”

破旗的残兵进了村子,地里干活儿的爷爷闻讯跑回家,一屁股坐在炕头上。此地无银三百两,兵丁们拉开他掀起了席子。恶虎架不住群狼,爷爷被打倒在地,起来后,看着地上的破罐子嚎啕大哭。

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年),东家的小闺女也就是奶奶相中了爷爷。奶奶的娘是他爹的小房,早几年病故,奶奶在家里并不舒畅。在跟她爹闹翻后,不要嫁妆嫁给了爷爷。

两年后爸爸出生,爷爷奶奶为儿子取名耀庭。还专门到三十里地外汤卦师家为爸爸算命,父业子承,老卦师的儿子已经接了班。听了爸爸耀庭的生辰八字,白苍苍的老汤疯疯癫癫抢说一句:活鬼进村走他乡,铁牛下地见阎王。爸爸的出生,为爷爷奶奶带来过日子的新动力,而爸爸也是天生活泼。

爷爷的瓦罐再经过五年多积攒,又有了十几块大洋。可一年瘟疫流行,曾奶奶得痨病,爷爷不得不拉着她娘去城里看最好的郎中。曾奶奶得救了,望着空瓦罐,爷爷愣。曾爷爷咳一声,说恁媳妇娘家五十几亩田地,是好几代人才挣下的。有吃有穿,没病没灾就是福分,别腻歪(别扭)咧。爷爷不听,偏是认准了瓦罐里家。

八九年过去,爷爷又积攒了数十块大洋,而机遇在那一年也来临了。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春夏之交下起暴雨,古运河冲开口子,除了城东南传说中射神后羿的大高坟没有被淹外,全城无一处露出地面,地里的庄稼都被泡死了。大水退去,很多人家逃荒而去。田地荒芜地价大跌,爷爷随之抛出全部积蓄,一下子购置了十二亩八分田地。长工买地的传奇,成了柳城穷人们的榜样。

一年后,家里有了粮仓,而曾爷爷还没吃上一回白面馍,就作古了。

置地之后家道渐殷,政府“新生活运动”

崇尚教化,爸爸被爷爷送入村子里的学堂。穿着逊于地主少爷又不同于穷人孩子的衣装,爸爸蹦蹦跳跳行走在当街上。认了娘作为二房屋里的丫头片子(不受重视的丫头)不受待见,路过他姥爷家门前,看也不看。

除了爱背顺嘴押韵的唐诗,爸爸念书并不认真,没少挨先生戒尺。爸爸认了字,爷爷翻出家谱来要他念。没成想,爸爸读出兴趣,看到了祖先当过将军,做过太守,也有过学问家,问爷爷,咋么后来咱家二十多代都当长工了呢?爷爷答不上,把家谱藏了起来。爸爸不喜欢上学堂,也瞧不上农活儿,他感兴趣的是那些走街串巷的生意人,那些人在村里待多久,他就跟屁虫似的在人家身后跟多久。

一年有音讯传来,说日本鬼子要来了,爷爷决定带家人远走它乡。时局动荡,偏有天塌下来不离家的主儿,爷爷的田地终又换回几十块大洋。然而十几日后,币制改革忽然强硬起来,政府决定取消“袁大头”

。大洋贬值,几十块大洋竟然还不及一沓新行的纸币值钱。从大洋到土地,从土地到大洋,多年血汗差不多灰飞烟灭。爷爷一双大眼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没了出去的盘缠,只得又去帮工。后来奶奶教自己认的字,就先是来自带着孙中山跟蒋介石头像的那些纸币上。那些钱,奶奶有一抽屉。

爷爷的故事,奶奶不厌其烦地讲了一遍又一遍,一遍比一遍丰富。奶奶讲给孙子,让孙子了解没见过面的爷爷。或许也是讲给自个儿,疏解内心里对男人的思念。家境逆转时,爸爸耀庭长大成人。儿大不由爷,爸爸十七岁上又离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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