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03(第1页)
请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在中条山上,在整个晋南地区,刨人的祖坟,掘人的坟墓是最遭人恨的。围在崖口上的这一群红卫兵虽然身上都穿着绿军装,腰里扎着武装带,胳膊上佩戴着红袖章。但他们都是这附近山上山下的农民子弟,李丁民骂出来的话他们都能听懂,他们的父兄在家里也是这样教育他们的。他们毕竟还是一群娃子,一群盲从盲信没有自己主张的娃子。李丁民的骂像是一瓢凉水浇到他们头上,让这一群娃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娃子们是单纯的,李丁民却是严厉的。红卫兵里有人嘟囔一声:“这是李天喜他爹。”
这一声嘟囔让他们谁也再蹦跳不起来。原因就在李天喜身上。天喜在学校里是个学习拔尖的好学生,为人处世也好。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随波逐流也参加了红卫兵,因为脑子好点子多,在这一派红卫兵里算是一个谋士。这次行动他就是负责人之一。李丁民是歪打正着擒住了红卫兵的头儿。
李丁民凶狠狠地骂了儿子一气,然后转过脸诚恳而不失威严地对一群暂时不知所措的娃子们说:“红卫兵小将们。”
这句时髦的开场白他也是才从下马河大十字上拾来的,现在人们无论说什么,只要有红卫兵在场,就都要加上这么一句冠冕堂皇的话。他说:“红卫兵小将们,请你们相信我,我可是铁杆贫农,往上数三代五代都是给人扛长工的贫农。我向你们保证这个坟堆里没有埋藏着你们说的那个变天账。不错,这个坟堆里埋的是地主,他是神经错乱后跳崖死的,当时正是土改时期,那时候我是贫农代表,是我亲眼看着他下土埋葬的,别说是变天账,他连一片棺材板子都没盖,是卷着烂席片子埋的……”
李丁民的话没说完,天喜捂着火辣辣烧疼的脸朝红卫兵伙伴们摆头使了使眼色,自己先扭身走了。天喜一走,红卫兵就扔下手里的钢锨铁镐,也都垂头丧气地跟着走了。
红卫兵一走,月儿爬在爹的坟头上放声大哭起来。多少年来她都没有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哭过。今天,在遭受了这么大的劫难后,她再也忍受不住心里的悲苦,就哇哇地哭出来。哭吧,已经是个这了,还能再惹出多大的灾祸,大不了把崖口上的这两孔窑洞捣塌,大不了再让绑到大十字上去游斗一回……
新生这年就整十五岁了,虽还不是多么的粗壮高大,却也硬朗起来了。他早出晚归成天在山坡上放羊,坐在山坡看着马沟河里忙碌进出的人群,也知道文化大革命来了。父母都让揪到大十字上游斗去了,他能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来了?
新生只上了五年小学,脑子里简单的搞不懂纷繁复杂的社会上为什么突然又来了这么一场革命。不管社会上兴起什么样的运动,受整挨批的总是父母这一类人,这世界多不公平呀。父亲母亲那么勤劳那么善良,却总也摆脱不掉苦难和屈辱,难道一个地主成份就真的要把人压上几辈子不让翻身?自己这个地主的儿子,剥削过谁?欺负过谁?从生下的第一天就受人欺负,这一辈子就真的要这样过去?唉,要是父亲母亲不是出身在地主家庭就好了,那样父亲母亲就不会这样无休止地受人欺负,自己也就不会来放羊,而是会和杏花他们一样去上学。自己也就不会说下一个瘸拐的小儿麻痹媳妇。不说一个这样的媳妇,那会说一个什么样的媳妇?自己真要是贫农出身,肯定会说下一个像杏花一样喜人好看的媳妇,不,不是像杏花,而就是杏花……
新生坐在山坡上已经这样没头没脑地胡乱想了好长时间了,每想到这里他就会忘情地笑出声,好像那个脸蛋儿美得像珍珠一样的杏花就真是他未来的新娘。想吧,现在至少还有想的自由,用虚无飘渺的梦想麻醉自己的灵魂,不也是一种乐趣吗,不然成天成天坐在这荒草野坡上,心里尽是苦难、羞辱、失落、空虚和孤独,那日子咋往下熬呀?不在心里和自己说说话,难道能和这群羊说?羊要是真能听懂人的话就好了,人要是生活在梦里就好了……
天渐渐地黑暗下来,新生把羊群赶进羊圈,肩上背一捆干柴慢悠悠地走上崖口。新生和父亲一样是很勤快的,每天放羊回来总是要捎一捆干柴。新生把干柴放到柴垛上,甩一下手里的放羊鞭。他每天回来差不多都要甩一下放羊鞭,用鞭声告诉母亲他回来了,听到他脆脆的鞭响,母亲总是要笑吟吟地走出窑门,来帮他弹扫身上的尘土,崖口上的一家人虽然历尽了磨难,但一家的感情却是深厚的。
新生的鞭子响过了,却不见母亲从窑门里迎走出来。新生就觉得有些奇怪,难道……一团阴影在心里升腾起来,他预感到灾难又降临到崖口上,又降临到他们一家人的头上了。新生赶紧向正窑奔去,正窑门敞开着,他往正窑门口一站,立时就呆住了,残酷的现实和他坐在山坡上幻想的美梦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窑里惨败的简直不能睁眼看,母亲坐在被捣塌的炕沿上悄悄地抹泪,父亲圪蹴在一片破碎的瓦砾里默默地抽烟。看着这惨破的一幕,新生恨的把手里的鞭杆嘎叭一声撅断……
前期的混乱过去后,就过年了。一过完年,波澜壮阔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更往深处展,就不再是几个穿着草绿军装的红卫兵在蹦跳着抄家揪斗破四旧立四新了。各行各业各类人群全都参加进来,先是夺权的风暴,紧接着就是武斗的狂潮。武斗是由夺权引起的,各路造反的群众都声称自己是最革命的组织,最应该从走资派手里夺取政权。于是就生武斗,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不拿起枪杆子怎么能夺得政权,一时间大河上下长城内外又成了楚汉相争的战场,这是一场没有敌人的武装斗争,对立的两派高举起的都是革命的红旗,争夺的都是无产阶级专政,但这并不妨碍两派真刀真枪地武斗。三国诗人曹植的七步诗写的多么好呀: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就是呀,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历史前进了几千年,人们为啥又回到了愚昧的时代,根源在那里?谁问过这样的问题,谁想过这样的问题。一个人思想,七亿人行动,这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武斗夺权一浪高过一浪的时候,卧马沟却显得有几分安静。
卧马沟是个小村子,百十来号人,关系一点也不复杂,他们祖祖辈辈住在一起,是知根知底的了解。三个掌权管事的村干部,又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儿女亲家,他们不乱社员群众谁还能乱起来,谁愿意把自己平静的生活无端地搅乱。实事上中国的老百姓就和耕地的老牛一样,是最吃苦耐劳,最能忍辱负重的好百姓。中国的老百姓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最好的老百姓往往就要遭受最大的磨难,这似乎也是一条规律,眼前的形势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吴根才让红卫兵揪到下马河的大十字上批斗了一回,回来后又病了一场,思想情绪整个都消沉下去。但他还是卧马沟的队长,还是卧马沟的党小组长,郭安屯李丁民还是扶帮他的左膀右臂。卧马沟的干部群众没有分裂成对立的两派,他们还像以往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同的只是队长吴根才敲钟的时候不再是那么有劲,浑厚的铁钟让他敲的疲疲蹋蹋的,让人听的昏昏沉沉没精打彩,不像要上工干活的样子。
为了激起社员群众的劳动劲头和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热情,政治队长郭安屯进言建议在皂角树下开一次批斗会,把地主的儿子和他的女人揪出来斗上一回。斗地主,是文化大革命永远的主题。
但是吴根才摇头了。他额头上并排着的三个让火罐子拔出来的深褐色印记早就消褪的没了踪影,可他心里的阴影再也消除不掉了。还是老百姓说的好:要想知道打个颠倒。吴根才在大十字上挨了一回批斗,就知道被斗争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那是对人最残酷最野蛮的羞辱和摧残。他自己被冤冤枉枉地批斗了一回,耀先月儿又有什么罪过?他们不就是地主的儿子儿媳吗,斗来斗去,斗了这么多年,斗出个什么结果?还不是原帽旧鞋。“算咧,陈芝麻烂谷子拾翻出来一百回,还是个那。要想开会,就在皂角树下念念报,学习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反正地里的庄稼活也不紧,全当是磨镰哩。”
吴根才不想再让耀先月儿当众出丑,他和月儿毕竟是有过那种关系的,他不能不替月儿想一想。同时他也不想让郭安屯白开一回口,他好赖也是政治队长。于是吴根才就说出一个折衷的办法,在皂角树下念报学习,并且还幽默一把,把念报学习说成是磨镰。磨镰不误砍柴工,意思也是和抓革命,促生产相吻合的。
郭安屯心里虽有些不高兴,但还是让吴根才最后一句幽默话给逗笑了,他也就顺着台阶往下走。他知道吴根才是在有意袒护月儿,但这不能往外说,说出去就和亲家伤和气了。
学习就学习吧,到时候能给公社革命委员会夺了权的造反派交待过去就行。郭安屯在皂角树下敲响了大铁钟。骤然响起的钟声与往日有些不同,这钟声响的急促而宏亮,有些像吵架的女人在吱吱哇哇地叫。
疲蹋惯了的社员听到这样响起的钟声,心里也是一紧,就都紧着往坡道下走。到了皂角树下听说是要开会,便都喜欢地叫嚷起来。坐在场子上开一晌会和蹶着尻子在地里干一晌活,挣的工分却是一样的多,人们当然愿意来开会。就连平常很少下地干活的人也都挤坐到场上混工分来了。农民的觉悟就这么高。
听说下面又要开会,崖口上的耀先月儿就紧张起来,卧马沟开会,不批斗他们能批斗谁?两个人相互看着,眼里都满含着忧郁和焦虑。但是不下去是不行的,开批斗会,他们不主动下去,政治队长就会派民兵上来揪。还是那句老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耀先月儿用眼神相互鼓励着,怀着一种悲壮的决心,向崖口下走去。
是学习念报,不是揪人斗人的批判会,耀先月儿像是逃躲过一劫似地坐在人群后面长长地出一口气。
现在开这样的学习念报会就有条件多了,先卧马沟也订了人民日报,报上天天都有社论或是特邀评论员写的大块文章,这都是现成的学习材料;其二,卧马沟回来一群学生娃,不管是在城里念高中的,还是在下马河念初中的学生都回来了。学校全都停课闹起革命,学生娃不回家干啥去。没有回来这一群中学生时,报上那一块块大文章,还真没有几个人能念下来,卧马沟老一茬人里读书识字的人不多。
在县城上高中参加了红卫兵的郭土改和李天喜也回来了。李天喜是自己跑回来的,郭土改是躺在门板上让抬回来的。在夺权的武斗中他们这一派打输了,被另一派从县城里赶出来。天喜再没地方去就回来了,土改不服气,又参加了后来的武斗,结果尻蛋子上挨了一矛子,血淋淋地让人抬回来。还算好,挨矛子戳的是肉厚的尻蛋子,要是一矛子戳在肉薄的胸口上,他的这条小命就扔在城墙壕里捡不回来了。那一矛子把郭土改的张狂劲也就给戳没了,他成天捂着个烂屁股,再不是下马河大十字上站在狮子头上的那个英英武武的红卫兵了。还算不错,那一矛子没有伤了筋骨,只是伤了皮肉,回来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也差不多快养好了。今天也歪歪扭扭地下来开会来咧。
郭安屯手里捏着一卷子报,站在皂角树下。卧马沟每次开会政治队长都是当然的主持人,在这方面吴根才从来不和他争,李丁民也不和他抢。吴根才从一开始就厌恶开会,性格沉寂的李丁民更是不愿意多说话,两个人把风光的角色就让给了他。
今天皂角树底下没有摆放那张象征主席台的桌子,是吴根才不让摆。吴根才和李丁民也和社员们一样席地坐在干酥酥平展展的场子上。前面面向大家背靠皂角树站着的就郭安屯一个人,他手里捏握着一卷报纸,黑黝黝的脸上激荡着在地里干活时没有过的亢奋,他捡拾起刚才吴根才说过的那句幽默话,说:“社员同志们,今天咱们集体在皂角树底下磨一晌镰。”
磨镰不误砍柴工,在地里干活,干的困乏了的时候,想抽几袋烟,社员们不说是抽烟,就说是要磨镰。歇下来抽吸上几袋旱烟,过过瘾,再干起活来就欢势有劲了。但是把开会学习也叫成磨镰这还是第一次。郭安屯解释说:“磨镰是为了更好的砍柴,同样道理,坐在场子上学习也是为了更好的革命。抓好革命才能促进生产,所以开会也能叫磨镰。”
他的解释通俗而不牵强,引的场子上起一片笑声。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政治队长把磨镰开会规定成一种制度,过上三几天,他就要组织社员们坐到皂角树底下来磨磨镰,这也不能怪郭安屯。当时全国的政治形势就是这样,早请示晚汇报在别的地方闹腾的更凶。
要搁在早先,遇到这种只磨镰不砍柴的现象,吴根才肯定会虎势汹汹地说:“开上十天会,不如干上一晌活,会开的再好,庄稼地里的草该长还长,只有挥起锄头,地里的草才不糊庄稼。”
但是这话他现在不说了。自从在下马河大十字上挨了批斗,他就消沉的像变了个人似的,啥也懒的说,啥也懒的管,啥也放任自流地让它们去了。他兢兢业业公公道道地干了二十多年,却干出个修正主义,他想不通。吴根才有些心灰意冷,他现在心里只挂着一件事没有松过口,那就是不能让郭安屯把月儿随随便便地揪出来批斗。除过这,别的啥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多管,都由着郭安屯去折腾,他说开会就开会,他说学习就学习。
真是不容易,在吴根才的庇护下,耀先月儿过了一段相对平安稳定的日子。而这段日子正是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最高潮,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日了最难过的时候。
有了这段喘息的时间,他们在崖口上把被红卫兵砸毁坏的东西慢慢地又恢复起来。
新生还是早早地走晚晚地回在山坡上放羊。杏花刚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就向她爹嚷着要跟上新生一起去放羊,她觉得放羊比干别的农活好玩,清朗朗的天,绿茵茵的草,哗啦啦流淌的河水,咩咩叫的羊群,和歌里唱的书上写的一样,多好呀,还有小学同桌五年的新生。杏花美好的心愿让父亲一个凶狠的目光给碰趸回去。杏花长这么大从来还没有见父亲这样凶狠过,她只好把那个好玩的念头打消掉,只好一天三晌跟着姐姐们干一样的农活。山里的女娃子和山里的男娃子一样,不上学就得干活挣工分。
时间像马沟河里的水一样静悄悄地向前流淌着。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时间是最公平的,也是最无情的。万物之灵的人,也许能改变一切,唯独改变不了时间。垒一道坝,打一条埝就能把流淌的河水拦挡住,时间拿什么能截堵住?什么也不能,任何力量在时间面前都是苍白的。
时间在流失着,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在进行着,老百姓生儿育女的日子自然也还在过着。一料麦子又割倒了,这不算是一个丰收年,也不算是一个欠收年,是吃不饱,也饿不死的平常年。这样的年景分下粮食就得细细法法紧紧巴巴地过,一铺张就夏接不上秋,秋接不上夏,就又要饿肚子。
不敢铺张,但正常的人情事理还是要打点过去的。中条山上有个送麦罢的风俗,就是割倒麦子,磨出来新面,家家都要蒸一锅雪白的馄饨馍给出嫁的女儿或是没过门的媳妇送,这叫走麦罢送馍,是互庆丰收的习俗。给出嫁的女儿送麦罢好说,就是送几个新面蒸出来的大白馍,顶多再卖一叶凉席,女儿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送多送少,迟送早送都不见怪。给没过门的儿媳妇送,可就没这么简单随便了,只送几个大白馍是万万不行的。许多订好的婚姻就是因为在送麦罢上闹出纠纷,而踢了炮杆(踢炮杆是晋南土话:不愿意的意思),所以,给没过门的媳妇送麦罢是有讲究的,除了大白馍凉席之外,还要有两身衣裳,一身单的,一身棉的。当然不见的非要送成衣,送两身布料过去也行。说的轻巧,无论是布料还是成衣,都不会是白来的。山里的农民红汗黑流在地里刨挖上一天,都挣不下两毛钱,他拿啥去扯布料,买成衣呀?绝大多数人家给媳妇送过去的都是自己纺织出来的粗土布。什么叫多,什么叫好?只有把东西抱在一起比较了才能显出多少,显出好坏。山里人还就是爱比,尤其是一家要是有个三两个女儿,那比头就更大。
吴根才就有三个女儿,麦罢送馍的时候,他们家最热闹。吴根才的三个女儿真的和三朵红艳艳的花儿一样,一个比一个开的圆,一个比一个长的好。三个女儿许给的三个婆家,也都是马沟河里有名的人家。大女儿梨花许给的是郭安屯的大儿子郭解放;二女儿桃花许给的是李丁民的二儿子李天喜;三女儿杏花更是在半岁上就让上马坡的支书牛三娃用银项锁套去,订给他的独生儿子牛俊强。这三个亲家都是四十里马沟当当响的人物。尤其是牛三娃更是千人大村的支书,村里条件好,家里条件更好,每年总是买了最好的东西往吴根才的上房院里送,往杏花的手上送。每年让儿子俊强送过来的无论是成衣还是布料都是从供销社买来的细洋布,夏天冬天的两身衣裳也是分的清清楚楚,夏天是府绸衫子洋布裤,冬天是斜纹袄条绒裤,毛围巾线袜子也是少不了。这就让郭安屯和李丁民不好往上跟,卧马沟的自然条件不好,两家男娃又多,手头上没有钱票子,有心没力装不起人。
实际上吴根才和改改也不是挑剔人的人,亲家送来啥就是啥,从来也没有把三家送来的东西放在一起比个高低多少,只是堵不住旁人的嘴罢了。
又割倒麦了,又该给媳妇送馍送衣裳了。水仙就和李丁民商量今年给桃花送些啥。爱慕虚荣,是人就有这样的思想,多少轻重而已,尤其是头长的女人,谁都想让人夸说好,谁都不想让人背过脸说不好,水仙也不例外。李丁民是个现实的人,他嘴里吧唧着旱烟说:“这有啥好商量的,有啥送啥,根才和改改还会和咱计较个这?”
水仙就说:“咱总不能年年都送过去一圪节粗土布,根才和改改是不说,但旁人还说哩。桃花杏花是亲亲的姐妹,长得也是一样样好看,但身上穿的衣裳不一样,出来就让人看着不一样。”
李丁民剜装着烟丝说:“咱不能和人家三娃比,三娃家里条件好,就俊强一个独生儿子。咱三个,还供养着一个大学生,根才又不是不知道。”
水仙也知道不能和上马坡的牛三娃比,但她总觉得有些亏欠桃花,就说:“要不把喜儿婆家送来的一身洋布花花给桃花送过去,反正喜儿还小,将来有穿好衣裳的时候。”
他们的小女儿喜儿去年也说订下婆家了,前两天麦罢送馍,才送过来一身细洋布,喜儿的身架子还没有长开,水仙舍不得截剪了让喜儿穿。就想给桃花送过去,让桃花也鲜鲜亮亮地穿一回洋布衣裳。在山上农村,出嫁前没有穿过一件洋布衣裳的女娃子多的是。在山上农村像水仙这样把女儿婆家送过来的细洋布料子,再送给媳妇的也多的是。有时候一块细洋布料子送来送去的最后还能再送回到最初扯这块布料的人手上,这不是在说故事,这是中条山上真正有过的事情。那个年代中国的农民就生活在这样的现实环境里,他们美丽漂亮的女儿连一件可心好看的洋布衣裳都穿不起。
李丁民抽咂着旱烟,不吭声了,也就是说他同意了水仙的想法。谁不想风风光光地在人面前好看好看。
和李丁民水仙差不多一样,彩兰和郭安屯也在炕上商量着该给儿子没过门的媳妇送些什么。彩兰更愁,每年割倒麦她都得准备三份东西。三个儿子解放、土改、互助都说下媳妇了,都得送一份东西。再过两年小儿子公社也就该说媳妇了,她还得再加一份。娃子多了真是罪孽多呀。彩兰还有不如水仙的地方呢,水仙手紧了,没钱给儿媳妇扯买洋布,但她起码箱子柜子里满满当当压着自己纺织出来的粗土布,紧了有送的东西。彩兰给儿媳妇扯不起细洋布,箱子柜子里也是空空荡荡的连粗土布她都没有纺织出来。彩兰实际上是个好吃嘴怕动弹的懒女人,平素间她只想得是个吃。别的女人得下空儿不是摇车纺棉花,就是踩机抛梭织粗布,总也不让手闲下来。彩兰得了空儿不是睡懒觉,就是琢磨着怎样搭锅燎灶地吃一顿,甚至懒的不想动针线纳鞋底,让男人脚上时常踢趿着一双跟不上脚的烂鞋。这阵子割倒麦该给儿媳妇们送馍送衣裳了,她倒起愁。
郭安屯吊着脸不高兴地埋怨说:“早些都干啥去了,别的女人一后冬织好几机棉布,你一后冬都干些啥?就知道搭锅燎灶煮油烙饼,就知道个吃。”
郭安屯一说这话,彩兰就不高兴了,她把小眼睛瞪圆瞪大,尖着嗓子叫道:“我就吃咧,我连吃的功劳都没有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拉扯大,白白地陪送给他们不说,还要一年送这送那的,我是往外招儿子,又不是往回娶媳妇。凭啥还要给她们扯衣裳,反过来她们倒是应该给我儿子扯送衣裳。”
“我看你是皮紧了,想挨拳了不是。”
请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