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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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他和女儿都在车间里做活。他就这一个女儿,她妈早死了。他开机床,他女儿进了电镀厂。后来她被来车间里的什么人选中,就被安排在宾馆里上班了。
“刚开始,我还以为孩子找了个好活计,穿着好衣裳,还挣大把的票子。我这孩子孝哩,一点钱都不舍得花,挣来的票子都如数交我。那一把花花绿绿的票子让我高兴过了又起疑心一个女娃儿家,怎么一眨眼就挣来这么多钱?我老问,闺女就变了脸。我再问,她就不理我。”
“有一天下雨,我又问,她就跑到了雨地里。我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有一天我把门闩上,揪住了这娃儿的头。我这娃儿自小命苦,她妈死得早,我一个男人家拉扯孩子没办法,让她吃了不知多少苦。小时候我怕她掉到炕下摔坏,又要出去干活,就用一根绳子勒住她的腰腿,让她在炕上爬,近处摆一点吃物……娃儿大小便都在炕上,脸上身上抹得到处都是。就是这么个孩子,我平时不舍得打她一下,可这次我忍不住了。我怕千辛万苦拉扯大的孩子做下腌臜事。”
“后来我把她推倒在地上,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跟爹说说实情!她一直跪在那儿。我知道坏了,心凉了半截。”
“她终究还是说了实情。原来那个宾馆一到半夜就闹鬼哩!可怜的娃儿到了那里头一个月就被糟蹋了。那些怪模怪样的人一龇獠牙就把娃儿吓昏了,然后就变着法折磨这些十几岁的娃儿,什么花样都有……那些远处的有钱人都赶到这里来了,因为这里的庄稼娃儿多得使不完哩!伤天害理啊,半夜里的风流鬼全钻出来了,他们出手阔绰,花花绿绿的票子一个劲儿塞,一拿到阳光底下全都变成了灰。那会儿早就没了工钱,工钱都是从客人那里出。我的娃儿一连多少个月,回家一翻衣兜里准有一些纸灰……宾馆闹鬼的事儿除了金仲谁也不知道。我娃儿的脸一天天成了灰『色』,头一截截断了,都是让鬼魂夜里咬的。要知道这些事儿阳间管不了,最后还是得找‘嫪们儿’……”
“那一天我求孩子‘娃儿,你要再去宾馆,爹一准撞死在墙上。’我悔不该这样的毒誓。那会儿她跪了一个多钟头,说再也不去了——可人怎么能躲开鬼魂?她最后还是躲不开呀……”
“我在半路上遇见了金仲。往常见了他我都要慌不迭地闪开,可这回我就直着上前拦住了他,哀求说领我去见见‘嫪们儿’吧……他哼一句好大的口气!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跟前有一块大石头,真想搬起来砸碎他脑壳!可我这个窝囊废只是站着,一动不敢动。”
“过了不到半月,有一天下大雨,我听见有人吵吵嚷嚷在外面喊,出门后他们就一声不吭了。我猜是出了大事。后来才知道,我那闺女夜里跳了电镀厂的大水池子,天亮了才有人现……”
他哭出了声音,“闺女就这么没了,我傻了半年。干活也老想着她,有一回走了神,左边胳膊就被机器伤了……”
我听得难受,伸手扶着他颤颤的右臂。
他垂着头“村里人都说,满庄里鬼魂『乱』窜,一到夜里就吱哇闹腾,这可不像‘嫪们儿’活着。金仲肯定瞒住了大伙,撒了一个大谎,其实‘嫪们儿’早死了!金仲打着干爹的旗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些鬼魂和他是一伙儿的,他们帮他一捆一捆往回搬弄钱财……”
这天回到招待所已是黑漆漆的了,我没有开灯,想在黑影里坐一会儿。大夜真静,没有一点声响。这温温的掬得起的夜『色』啊……我这时又仿佛听到了一阵阵沙啦啦的夜风扫动树叶的声音——这是城里的那条橡树路——从老城堡那儿飘过一个个影子,它们一夜一夜都是无眠的;据说只要一个人不停地在大街上游『荡』,迟早都要和它们会合。是的,失眠者,孤独者,有时真的会遭遇鬼魂。鬼魂也是各种各样的,它们有的罪愆深重,有的善良和气,有的天真烂漫,也有的背负冤情……
我眼前时不时闪动的是那个苍白青年的面容。他如今也是一个鬼魂了,然而我不信他会是一个恶鬼。在某一个夜晚,他也会像别的鬼魂一样,不依不饶地返回老城堡吗?他会在那个消失了的糖果店附近久久地徘徊吗?
今夜,我特别想念苍白青年和凹眼姑娘。
我在心里说“嫪们儿”
,你到底在哪里?你这会儿无论在阴间还是阳间,都设法帮一帮那些不幸的青年吧。
《最后的祝福》
一
娄萌的来信都是催促。后来我就不再打开,只放在那个瓷碟里。我想自己该离开了,再住下去,在那个舒服的大澡盆里每天浸泡,我会变得全身筋骨酥软,再也走不动路了。
有人敲门。我从敲门的节奏上分辨出是小白。她把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放在了瓷碟上。那大概又是娄萌的一封信。她这次没怎么停留就离开了,可刚走又打来了电话,说总裁要跟我讲话。话筒里响起那个粗哑的声音。对方“喂喂”
地呼喊,我一声不吭。到后来我总算应了一声。
“你怎么样嘎?进行得怎么样嘎?”
我说正在进行着嘎。
对方说他跟娄萌已经通了几次电话——“咱这就把事情敲定了”
一是改一个“专号”
;二是娄萌让其转告,这次可以放开手写了;三是从今以后,他即是我们这个刊物的“名誉社长”
了——“你看怎么样嘎?”
我说“不怎么样嘎”
,随手就把电话挂断了……与此同时,我的目光落到了那个瓷碟上,这才觉得那个信封有点怪异——它太大了一点,里面装下了多少东西啊。我马上想到了一个人——是的,肯定是杂志社把凹眼姑娘转来的信一并寄到了这里。
我动手拆这个鼓鼓的函件。可刚刚撕开一点,刚看到里面的几个信封时,心就噗噗跳起来。我不由得忍住了。我的手触碰它的那一刻,觉得仿佛有脉动似的。留待夜深人静吧。她这会儿仍在那个苦役之地,在西部的一片大荒里。她已经决定当苦役结束的日子里,她不再回到那座城市了,因为那个苍白青年的魂灵飘啊飘啊,飘到了高原上。
在屋里待不下,又一次来到了西面的那片空地上。我在围了铁丝网的荒草间走来走去,像寻找一件遗失了的东西。可是我现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回避那道目光,它无所不在。这是凹眼姑娘的目光……这目光让我愧疚而惶『惑』,难以迎视。我只能转而注视另一个方向。这样的时刻,萦绕心头的还是往昔——在橡树路上徘徊的日子又回到了眼前,仿佛自己仍然是当年那副单薄的身材。我今生怎么忘掉你啊,凹眼姑娘?怎么忘掉你嘴里的糖果味和烟味?也正是无法忘记无法回避,我才不得不远远地躲开那座城市和那条路——可是即便逃到了这里,我仍然还是住在了一个叫“橡树路”
的地方……
多么晦气。那就继续逃窜吧。我的许多朋友都走开了,他们这会儿正在路上。他们被心头的火焰日夜烧灼烘烤,不得不急急赶路……离开那个临时寄居的城市、那个窝,走进没有尽头的远方——远方有什么?谁也无法回答。像你最终要滞留高原一样,我的朋友们这一生能否按时返回,也同样无法回答。他们像你一样,已经被遥远之地的什么吸引了收留了。我只隐隐地知道,无边的原野藏下了那么多的未来,一架架大山中有着那么多的容身之地。在今后的岁月中,他们将迎接各种各样惊讶的眼神,接受各种追击、诅咒和围猎。是的,就为了追赶他们,我也将变成一只两足动物,离开原来的地方——那是一个何等拥挤困窘的空间啊,各种各样的人都在争得自己的一席之地;而在广袤的大野,到处都奔走着一些自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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